那曲子,曾是他联系史艳文时所弹奏。
只是那时,这曲子很稳,很慢,而没有如今在他神识中回想的那么急,那么抖。
议事厅里坐着数人,全数都戴着面具,气氛无比压抑。道人的来临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惊讶,反而大松了口气。
“你们又是怎么了?”屈世途隐约觉得不妙,从道人出现在他面前后,所有的事情让他有些淡淡的危机感,“素还真和史艳文呢?”
苍鹰摇头,摊手以应。
银豹代为转达,“素还真已经走了,临走时谈及史艳文身中魔障,已被他暂时封印,暂时,不得打扰。”
道人眉峰耸动,“魔障?”
苍鹰沉默良久,突然起身,看了道人一眼,“啊。”
不需翻译,道人明白他的意思,随其出了大厅,而后身体一轻,从外围径直向最高的那层宫殿飞去。
屈世途留下了燎宇凤与银豹,在原地慢慢踱步,霍然抬头看着两人,“你们穿成这样,可是素还真还留下任务?”
“是,”燎宇凤道,“他让我们伺机擒拿儒门衔令者隐春秋,必要时,杀之。”
屈世途愣了一下,“素还真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异识感染者了吗?”
“不,”手中银钩敲在桌上,沉重的声音一如他的心情,“我们,需要你确认。”
……
苍鹰敲门数下,门内无人响应。
“史艳文,”道人垂眸,“你的琴,缺了一音。”
门内还是不见动静。
苍鹰一个时辰前曾被冥冥引领来此,却还未敲门,素还真先一步推门而出,疲累地告诉他史艳文身中魔障,此后数日都不便打扰,而后便匆匆离去。半个时辰后,原无乡来此敲门,史艳文却以琴音将之距于门外。
而道人来此,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琴,缺了。
如何不叫人担忧?
苍鹰伸手,做推门之势,道人同时抬起拂尘,架住他的手,苍鹰顿了顿,只好收手。
“史艳文,”道人又问,“你的问题,可有了答案?”
依旧无人回答。
道人转头,看向苍鹰,那人却摇头,面具后的目光,有些不解与复杂。
“素还真离开之前,是否说了些其他的?”
苍鹰这次停了许久,然而最终还是点头,手指凝聚真气,在空中写下两行字。
——史艳文心神有损,言语疯癫,恐有魔障入心,暂且封印,此后数日,不可打扰。
这是什么话?道人平静的心湖少有地泛起了怒气,“荒唐!”
在聚魂庄业火焚身时没疯,在经受涅槃重生时没疯,却在他最应该且最理智的时候疯了?何其荒唐!
何况史艳文如今的身体,万邪不侵。
更荒唐的是,说出这话的人,是素还真,是让所有人都绝对信任的素还真。而比起史艳文,所有人都是信任素还真的。
可他的怒气还没发出,那门却突然打开了,晨曦穿不进阴冷的殿堂,倒是怪异的麝香自内飘出。
苍鹰愣了愣,不假思索看向道人,甫交睫,道人便已闪身入了殿内,苍鹰也想跟进,道人却冷冷叱道,“止步!”
断弦古琴映入眼帘,逶迤在地的轻纱触目惊心。
道人抖了一下,拾起古琴,沧海的怒气也只如清波一缕,压抑在深不可测的眼眸里。
他抬头,呆坐在床边的人也正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悠闲的晨风在巨门的吱呀声中疯狂灌入,白色的衣袂迎风飞舞,越加年轻的脸庞毫无血色,湛蓝的眼睛明明带着笑,却又像要哭出来似的,本如泼墨的黑发,几缕白色若隐若现。
“弦首,艳文还以为你明日方至,竟不曾远迎,失礼了。”
道人眸中飞快划过几分逼人的锐利,又不动声色地隐去情绪,疾如流星,他说,“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白商素节,酒飞浮雪,你……想去看看吗?”
史艳文敛足嗤笑,起身来到他面前,视线却穿过重门,杳然无迹,“弦首,是怕我杀了素还真吗?”
“……灾难若止,苍不阻止。”
“……那好”悠悠喟叹,史艳文闭上眼,“那好,可艳文的答案还没得到,终究是要回来的。”
“无妨。”
“但我要出去,就要从不动城的正门,我也不要弦首解释,更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人,这间偏殿……艳文也不想让它继续存在了。”
道人听了,嘴唇翕动,到底无奈,伸手拉过史艳文的手臂,紫色流光直奔癸界,无视所有惊愣。
疾驰中,但闻轰然震动,偌大偏殿,砖瓦不存。
“如是如是,从君而已。”
脱离魔城的刹那,沉默的刀剑客手中出现一把断裂长刀,遥遥送别,史艳文回眸,呢喃轻语。
艳文这一生恨的人很少,很少。我会回来,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永别,等我再回来时,我将洗刷在此地所受到的,所有的羞辱。
第39章 浮雪 三十九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汝当知我愿。
蓬蒿尽处,如玉君子徐徐叹,愿难违心啊。
秋心小雅这名字取得不好,虽然占着这儒风小镇最得天独厚的地势,琴棋书画诗酒茶尽皆拔萃出众,可大家到底是为了寻个惬意,瞧见这个“愁”字,解颐之趣也得少个两分。
听说是主人家有意为之,大抵也是个奇人。
亥时过,本该是夜市大兴的时候,只是连日来下了几场大雨,地面泥泞不堪,除了白丁骚客放荡羁旅愿意出来游玩赏乐,其余人等早已清消热情,伴着月明星稀入眠了。
街面的小铺面懒懒散散,打尖的散客三三两两闲坐发呆,渭水如绸,拖出五六间既奢又雅的辉煌抱厦,小二家闲来无事,就靠着墙根发懒,倒不如几个才足月的小孩子活泼。
抱厦南面很清静,斗拱交错,池馆水廊下挂着廖汀花叙四字,上面就是一件单独隔开的小楼,贵客之所。
贵客居数日,暂为歇脚,也不知要去向何处,店家见识广阔,认得其中一人,好生生整理了雅间,将两边的客人都请了出去,只给他们留下清静,自然也不敢收资斧。
另一客人是个新面孔,店家不曾见过,弱冠年纪,风流俊雅,待人极温和,让人一瞧就心生好感,便猜测是新收的徒弟一类,也不敢懈怠,在临近也收拾了一间上房。
听说那徒弟修的是亲近自然,镇日倒要出去个两三回,不为别的,只为各处胜景名地留些印象,也算不枉。
今日店家之主携友路过此地,顺道来拜访贵客,那徒弟自晌午出去,现在也没回来,贵客倒也不担心。
未几,店家听见门外小二哥的声音响起,“公子,你今天可回来的晚啊,看你手上这柳条……莫不是被哪家的姑娘绊住了脚不成?”
只听那公子笑了笑,“若真有哪家姑娘垂青,艳文只怕躲都躲不及呢。”
小二哥听了也笑,颇为感兴趣地探问,“怎么,公子难不成早有意中人?或是家中已有妻儿?若没有,我倒可以给你介绍一二,城东的那家大小姐……”
前面还好,这句就过了,店家不动声色地整理衣衫,这位公子性子的确是好说话,但有些东西,再好说话的人也会规避,非礼勿问。可还没等店家走出大门,那公子已经委婉拒绝,说话还挺风趣,“小二哥切莫害我,家里有位凶神恶煞,艳文哪里敢有二心?”
“凶神恶煞?”
“对啊,凶神恶煞。”
店家摇摇头,瞪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小二哥,捧着手又对公子笑嘻嘻行礼,“公子可曾用过晚膳?若还未用,小老儿即刻遣人送至房内,可好?”
那公子对小二哥耸耸肩,以示无奈,“那就有劳了。”
“不劳,应该的,请。”
这公子是史艳文,带着他的贵客自然是那道人——六弦之首苍。
时下已到年底,他们自出了不动城,接连三月都在四处游历名山大川,去的尽是高山阔海,偶尔也能静渡小桥流水。
若去高山,无论多么险峻,不使功法,不走捷径,一步一个脚印攀至顶峰,在云层呼啸中迎风而立,一览众山小。若渡深海,狂风大浪仍一往无前,用的还是扁舟一只,直挂云帆济沧海。
有深山老林幽静无人,有烟柳画桥清爽无尘,还有水净霞明香榭歌台,乐得自在水云间。至于朦胧昏黄,有时幕天席地,有时又是高枕软座,端的是仙风道骨,随缘而行。
道人有意带他散心,将屈世途有意无意送来的一切消息都瞒了下来,史艳文也从不主动过问。
史艳文不知在那片湖上,湛蓝的天,湛蓝的水,他看的心情大好,不禁戏谑,“寻幽酌酒、抚琴莳花、焚香品茗、听雨侯月,弦首,只差赏雪一项,古人九雅就全了。”
道人仙姿飘渺,在烟雨细丝里立身竹筏之上,轻声应和,“既如此,便去赏雪。”
如此,他们就要去北域赏雪了。他们本该最先去赏雪的,但道人思量白雪皑皑,冰天雪地之景常引人寂寥,便推之最后。
听说北域有圣物,史艳文也好顺道去看看,倘能派上用场,史艳文也不用整日看皓月光在他眼前哀叹兴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