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说了这句又不说了,将左肩上衣裳往下拉下大半,手掌沿着肘部往上移,在锁骨处的伤口按了按,察觉史艳文呼吸变了才停手,悠悠开口,“你觉得,素某要做什么?”
史艳文当然不可能回答他,脑子里不仅有浆糊,还有火苗根根燃起,只是睁着眼睛,脸色不大好看。
“你看,亲眼所见不一定就是真相,我只是想帮你彻底解毒而已,但艳文,哈,莫非又误会了?素某好生冤枉。”
火苗烧到了脸颊,史艳文干脆闭上了眼睛,不看那人戏谑的眼神,也算巧妙地自解了窘迫。素还真便笑,曲指引导,将他身上燥热之气逼上脖间伤口处,连同手腕间还有的浅显黑色也一同驱了去。
血液混着毒气自伤口流出,让两人流了一身热汗,衣裳湿润粘腻在一起,不分彼此,素还真总觉得连肌肤都发热了,可又不愿分开,反而情不自禁地越加用力。
渐趋日出之时,凉风袭人,素还真打了个寒颤,史艳文不得已睁开眼,一滴汗水顺着眼睑滑下,不期而遇的眼神稍露惊讶,素还真的目光深沉的令他心惊。
许久,素还真松口气,这毒如附骨之蛆,极具感染性,半刻都停不得,他自己也是热汗淋漓。
可看见那滴汗水的刹那,所思所虑,戛然而止。
“像眼泪一样,如珠似玉。”
史艳文神色古怪,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至多只能眨眨眼睛。可他只眨了一下,渐变的光影在两人身上参差不齐,日出逐光而来,史艳文似被什么东西惊着了般,微微张大了眼睛,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带着失神的轻吻,隔着不存在的晨曦金纱,落在了伤口处。
怎知莲香入心,头皮发麻,史艳文眸光大盛,将要熄灭的火苗被不知死活地浇了一桶油,顿时燃成了一把大火,在胸膛翻腾炸开。
“……素某虽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文采斐然,但这个故事的消遣性仍是超乎预料,看来他日退隐,或许也可大隐隐于市,做一名说书先生。”
“你不信?”
“不信。”趁人之危这种事他并非没有干过,但这件事的性质实在不同,怎可相提并论,何况是对史艳文,此举与轻薄何异?“若是我猜测无误,那时的我,应该是想将颈间余毒吸出。”
“那是之后用来解释的理由,但,并不是最初行动的原因。”
素还真看他一眼,“你镇守封印日久,或许记忆有所错乱,也未可知。”
“也未可知,”那人轻笑,“若你看见他落泪,大约就明白了,我想,就在不久之后。”
他相信,那会成为素还真最念念不忘,也是最耿耿于怀的记忆,挥之不去,铭肌镂骨。
然而此刻素还真却不以为然,自顾自穿过幽长的甬道,黑黢黢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不少脚步痕迹,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大约男女老少都有,似乎还很新颖。
那人也不再多说,他们心系之人正值危险边缘,再多轶事也不该是现在说,只是他需提前提个醒罢了。
这是一条独行道,冷寂孤寒走到尽头也不见半点光芒,墙上挖着不少孔洞,却没有放置火把。
“原先是有的,但被他们拿走了。”
素还真脚步微顿,转头,“为何?”
“……”
素还真再不问,可原因也并不是不好揣测。既是下了狠心将人囚困在这里,连入口都掩埋封印,又何必留着那些有机会出去时才用的着的东西呢?
困杀,留得住的,只有尸骨。
再往前,是一扇石门,石门上有血,还有几条指印,斑驳点点,那得紧张成什么样子才能留下的?
“这段记忆,是他在九界的最后一段记忆,也算是我给你第三个证明的印证。”
“那个梦么?不知为何,我竟不想进去了。”素还真自嘲,却还是推开石门,石门后的甬道要宽些,可容两人经过,他在不经雕饰的石壁比之先前越加粗劣,看得出动手之人是何等愤恨,素还真摇摇头,忽而又问,“你在此封印镇守十年,一直便是独自待在这山上么?”
“错了。”
“嗯?”
“不是独自。”
“什么意思?”
那人停步,沉沉叹息,“你还未明白吗?这是他自己封印的一段记忆,怎会没有他自己?就如同你将我抽离出来,他只是与你做了同样的事而已。”
素还真也停步,慢慢思索这句话,忽然一震转身,愕然看向那张苦涩难言的脸,一个令人瞠目的想法油然而生,“那里面是……”
“是阴错阳差的遗憾,也是所有人的记忆出现错漏的原因。”
……
最后的石门后是完全的黑暗,心跳快的不太正常,至少与从容镇定的史艳文不相称,像被什么影响着,脚步也不由得也缓了下来。
——爹亲,到里面来,救我。
脚步再疾,史艳文额上冷汗直冒,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那声音像是鬼魅般如影随形,像凌厉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半步都不肯停下。否则他会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
——爹亲,救我。
我来救你,吾儿,爹亲来救你,你坚持住。
白衣染尘,跌宕不平,声声呼唤搅乱了所有理智,他像飞蛾扑火般忽略心中的怀疑和退意,就要深入那如同阴曹地府般阴森可怕的洞穴中。
“停步!”
停步?
史艳文怎会停步,将身旁不知是石是泥的东西拍向身后,又一掌将狭窄的通道震的坍塌,在烟尘弥漫之中回望那道模糊的身影。他就站在那里,依稀在某一个空隙还能望见那柔和的眉梢,不像生气,却冷冽如冰。
“别阻止我,”当通道被完全挡住,史艳文才慢慢开口,“我不问你隐瞒了什么,想来你也不会轻易告知,但请你至少别阻拦我。”
史艳文不想再看他的表情,也不想探究他为何会这么快追上他,他不能在此乱了阵脚。
——爹亲,快来这里。
“我来了,”史艳文看着被完全堵塞的通道,回过头,本就黯然的前路被浩大震动裂开了细长的罅隙,丝丝光明无中生有,墙壁后的另一片天地幻化出的假象刺痛双眼,“我来了,吾儿。”
爹亲就来。
史艳文来到墙壁前,手指伸入罅隙处,轻轻一扇,厚重的墙壁如受重击,皲裂,破碎,烟消,而后,露出那被深埋的悲哀。
几颗黯淡的夜明珠镶嵌在不大的空间内,三四丈长的地方,荆棘于此生根,盘根错节纠缠禁锢,却有独木屹立不倒,刻满异阵,莲影盛放,望之神摇目夺。
荆棘之中,乍见白衣人双眼紧闭,头上赫然配戴着他以为早已遗失的额饰。颜色若雪,比衣更白,比纸更薄,神情落寞,利箭贯胸。他一手握住箭簇,另一手却虚握着,好像在抓着什么人。
时间将他定格在那个瞬间,连同那说之不出难以言明的遗憾与恐怖,一同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史艳文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破碎的墙壁悄然复合,尖锐利石抵在背上,将须臾的恍然唤醒,可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竟是……”他自己?
“爹亲。”
拥挤的空间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就在不远。史艳文无端趔趄,轻咬舌尖,打起精神绕着荆棘继续前行,四处寻找声音来源。
“爹亲,来这里。”
“在哪里?”史艳文心急如焚,“你再说句话,吾儿,你再和爹亲说说话,好吗?”
“这里,我在这里。”
“是建木吗?”
为什么是建木?为什么我会知道建木?
额角突突直跳,罢了,先不用想,先不要想,史艳文咬咬牙,几个闪身来到建木之下,仰望那个如冰像的自己,曾经喜爱的白色现如今却如此扎眼。
我死了吗?
史艳文死了吗?
他忽而想起素还真曾说过的一句话,让他心惊肉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去试探双秀而露了马脚的话。
——如果,你回不去呢?
不,不,史艳文暗忖,不断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句假设,只是如果,“如果”的事情,多半是假的。
纵身跳上建木,建木之上却没有他想见的身影,史艳文便浑身发寒地凑近了那个自己。
就近看时,有些原先看不见的东西也就能看见了。比如他嘴角鲜血掩盖下的苦涩,比如那被斩断的长发,比如他虚虚举起的手说是在握,不如说是被人牵着,十指交缠的姿势。烟罗发带卷在了一起,失去了该有的平整端正,像在紧急之中胡乱束好的,让他看了很不舒服。
无来由的不舒服,他不允许自己如此狼狈。
他想伸手替自己捋平,可手指方才触及发丝,这死寂冰冷的“尸体”突然散发出强烈的白光。史艳文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受到刺激的眼睛酸涩不已,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闭上眼,想伸手擦去眼泪,然而莲香忽至,突如其来,让他的动作僵在原地。他睁开眼睛,仰头看向素还真,顾不得眼泪越流越多,可直至光华渐敛,才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