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道人思忖片刻,波澜不惊地目光中升起犹疑,“时间不对。”
聚魂庄来此数百年,而史艳文只有十年。
“是阵法产生的意外,是时间开的玩笑,”老人连呼三口气才静下来,“素还真忘了我们,史艳文也忘了我们,他们活的多惬意啊,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所以犯下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我们怎能甘心!”
“……”道人再次无言以对。
老人累极了,说了这么多话,让他手脚都热的发抖,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他跌坐在地喘息半天,脸色又变缓了,无限温和起来,“不多也多亏了他,他把禁制收纳己身,出现的那日又引动了阵法,冰室的魂魄似乎也少了些,连聚魂庄都提前现了世,所以我们做了个推测。”
道人心中不详之感愈浓,“什么推测。”
“我们推测,说不定只要他吸纳了所有恶鬼,我们再将他作为祭品!启动阵法,或许……或许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这个方法确实恶毒了些,但他顾不得了,“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们的阵法效力快要完结,若阵法消失,我们都将是恶鬼的食物,苦境也免不了一场干戈,既如此,不如赌这一把!”
道人闭眼,不再看他。
“反正这是史艳文欠我们的!”
“反正他已经为天下苍生牺牲了那么多次,再多牺牲一次又有何妨?他不是号称儒侠史君子吗?哦,对了,他也是圣人,玉圣人,既然是圣人,那就总该多受些磨难的。”
老人爬起来,佝偻而卑微地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弦首,其实不用我们设计,你还是会帮我们的不是吗?史艳文在这里没有根基,就算所有人都欺骗他,又能怎么样呢?就如同素还真所做的事情一样,没有人会在乎他,他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们走了,也不会有人向世人说起这件事,不是吗?帮帮我们吧,我们只是要回家而已……”
寒气入心,道人觉得不妙,老人像个疯子,心烦意乱,喜怒无常,感情和记忆经过仇恨催化而变得扭曲,不堪入耳。
入夜后,道人走到门外,更多的人跪在门外,静静看着他,无形的威胁与希冀如一条条实质化的丝线,缠绕人心,难以挣脱。
道人来到石洞之内,阴暗与冰冷遍布的暗窟,碎铁与褐暗血液腥臭难闻,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狱。
“他在那里被关了一年才破关而出,你若想证实我所说的话,可以去那里,事实就在那里。”
事实?
但这,真的事实吗?
史艳文会为了素还真一个人,而用整座村庄的人来打赌吗?甚至可能是整个道域来打赌吗?他会吗?
……不,他不会。
第26章 浮雪 二十六
大丈夫不识真假,何其悲也!
大丈夫不知善恶,何其怒也!
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是非如此不可。
阴域里有幽魅,那是长久历史波澜下的悲哀,是千年前魔氛震荡时镇压的鬼物,也是道域最大的囚牢,被囚者多为能力滔天,罄竹难书,将阴域渲染的越加诡谲而危险。
可偏偏净从秽生,无边的罪恶与愤怒催生出了纯净至圣的九幽莲华,对素还真来说简直是得天独厚的修行之地,他看着那朵氤氲环绕的净莲,极陌生的地方,极熟悉的感觉。
“这朵莲花快成熟了,”史艳文咳了好几声,这池中净莲与素还真身上的味道融为一体,馥郁香气将血腥味都掩盖了下去,“精忠要与道域高层合作,他们开出的条件,便是带出这朵花。”
“为什么?”
“魔祸孽障,”史艳文苦笑,“道域党派分立,固守者有之,主攻者有之,内部斗争严重,戾气深重,需取其化消。”
“为何他们不亲自动手?”
“也许是觉得,艳文生还希望要大些吧。”
所以死了,便就死了么?
素还真默叹,单手揽着他坐在池边,见史艳文呼吸稍滞,又托着他躺倒在自己腿上,微微上躬着膝盖。他找到史艳文时,这人已经快到这片净地,被几个戴着手铐脚镣非人非鬼的东西围攻着,重伤在身剧毒侵心,若非功体超群,早该被万鬼侵食。
史艳文没想到他会跟进来,自小的好修养也没能使他压住那勃然奋发的惊怒,气的将他脚下的大树劈成了两截,让素还真久久无言。好在素还真确实不曾虚言,他带着史艳文一路拼杀,特异的招式和全身上下透出的莲香让所有鬼魅都不敢轻举妄动。
投鼠忌器。
他们不是惧怕素还真,只是害怕素还真身上的香味,与阴域中间的那株圣物如出一辙,既让人觊觎又让人惶恐。
而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
“若非你是艳文捡到的,我还真要以为你就是那莲花化成的精怪了,你说我要是吃了你,会不会长生不老?”史艳文调侃道。
素还真看他还有些气力,也笑,“说不定素某与他同源呢?”
史艳文喘息着默默摇头,显然是不信的,闭目忖度,阳符莫名失效,他这两日受到的攻击与追杀险些要了他的命。半晌又张开眼,却发现素还真的目光并没有投注在他身上,反而对着那株圣物皱了眉,史艳文犹豫片刻,终觉素还真该是没有恶意的,便问,“你在看什么?”
素还真垂眸,史艳文身上还有不少伤口,看起来狼狈不堪,脖颈间的细小伤口已经在发黑,手心上的黑线几乎蔓延到了心口,“觉得讶异罢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史艳文却拒绝了素还真的援手,他知道这毒不好去,还是自己动手的好,强撑起来往旁边挪了挪,让素还真也不好继续。
肩膀斜划下的长长刀痕让他倒吸几口凉气,只好褪了一半衣裳,从怀中拿出一粒解毒丹含着,用尽全力让余毒从指尖溢出,整个人却虚软了下去。
素还真还真的没援手,看着他伏在池边抽气,这个人傲骨铮铮,但也没骄傲到不愿让人帮忙的地步,十之八九是担心会让毒素危及他人,故而如此。可看了一会,素还真就发现了不对,那人虽还在喘息,但身体已经没了防备,肌肉松缓,身形轮廓都软化了,在圣气缭绕中显得格外安宁。
可也像是,睡去了。
素还真最后还是动了手,撕开袖子沾了水替他擦干血迹,盯着那张脸陷入沉思,而后看向那朵莲花,须臾摇头,“……是因为同性相吸么?那可就难办了呀。”
史艳文再醒来的时候,素还真已经站在了池子中央,伸手欲摘那多莲花,史艳文被这场景吓得汗毛倒竖,“素还真!”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素还真的名字,可气氛却不是很好,素还真看向他。史艳文定是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看,苍白的脸颊漫上绯红,咳个不停,捂住嘴的指缝中红色若隐若现,素还真只得上岸。
“素某只是想就近看看罢了,你何必急成这样?”
史艳文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过头,很明显的不信任,素还真觉得诧异,史艳文背后空门大现,若说不信任也实在说不过去。
所思所行难以统一,不大像史艳文做出的事,倒是值得人细细把玩。
素还真看了一会儿,史艳文被夜雾浸润的头发铺在草地上,侧向一边的脖颈暴露出动人的弧线,耳尖发红,手臂撑的很直,细看却还在轻微颤抖,素还真终于反应了过来,“你发烧了?”
史艳文闷哼般答,“多虑。”
这句多虑的意思有很多层,这般语气与态度,素还真猜想,最主要的想表达的便是即便自己头脑发昏,要解决一个“采花贼”也是绰绰有余的。
素还真忍俊不禁,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假咳两声,“你的状态不好,素某猜测或许是毒素未清,让我看看可好?”
可史艳文听在耳里就成了另一层意思,多多少少像是假怪,不禁转过头盯着他,语含威胁,“此物于我儿有大用,艳文想公子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自然。”
“你或许与它有些关系,但究竟能否……‘借用’,还需问过道域之人。”
“自然。”
“……”
史艳文眸光越沉,素还真应的太轻巧,可他怎样都觉得不可信任,再一细想,他连此人身份底细都未弄清楚,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倒说了一大堆,迷迷糊糊间又觉得心里突然多坠了块大石。
他又试探了几句,可素还真一派从容,既不推诿躲闪,也不打岔沉容,反倒让史艳文自觉没趣,素还真却是越发大度而深不可测了,史艳文隐约察觉自己思绪也甚不清淅,头昏脑胀的,索性闭口不言。
“说完了?”素还真看着他,眼底露出几分促狭,“说完了就换我吧。”
什么换你?
史艳文眼皮一跳,又想往后挪,素还真却伸手一提,撑在地面的手肘单手扯进了怀里。史艳文脑子里如浆糊翻了地,眼前发黑,再清醒,已被点住了穴道,无法动作,无法言语。
“说来,素某好像未与你说过名号,”素还真揽着他,空出一只手解他的外裳,嘴角带笑,“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来自苦境,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