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打了个照面,史艳文怔在当场,两个孩子抛下手中的鱼,从目瞪口呆中慌乱跑向孤岛当中。
史仗义嫌弃地拧赶衣服上的海水,那带了盐分的液体让他本就厚重的衣服更具有压迫力,累得慌。他站在史艳文身后,也没注意史艳文身边有所变化的空气,随口道:“这鸟不拉屎的破岛居然还有人住,你确定上次是在这里灭掉聚魂庄的?”
史艳文半晌才嗫嚅着吐出一个字:“……啊。”
声音干涩得不行。
史仗义揉揉头发,蒸发一身水汽,慢悠悠踱步到史艳文面前,问:“熟人?”
史艳文垂了垂眸,没有回答。
史仗义又问:“聚魂庄的人?”
史艳文摇头。
史仗义却当他是在默认,继续道:“是看见两个孩子下不去手?还是不小心漏跑了两个?”
“……”
“你傻了吗!”史仗义爆发了。
他没傻,只是那两个孩子出现得太突然,让他脑海里早就理清的东西又有了混乱。
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必定是与聚魂庄有旧无疑,只是……
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出现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是怎么到的这个地方?雪山上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他们何以能不同于聚魂庄而独自生存?还有道九,道九……
“我不知道,”史艳文指尖一抽,“仗义,爹亲也不知道……你别问我。”
他猛然按住自己的手掌,手脚冰冷发麻,脖颈后寒毛直竖,经脉处熟悉的抽动感让他绷紧了神经。
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发作!
“哈……”
史仗义被他这句呻吟吓了一跳,不甘心地咬牙上前,扶住史艳文的手臂:“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别乱出岔子啊?不然我们可就没下次机会了喂!”
聚魂庄,史仗义不由腹诽,该死的地方!
史艳文喘了几口气方才平静下来,之后又不由自嘲,他于此岛复生,这岛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归属之地,但聚魂庄在这岛上灭亡,这岛又是他极度不愿来到的地方。
聚魂庄之事若要彻底终了,只有回到九界就可,而创伤留下的惆怅要在史艳文心口彻底放开,却要靠时间来消磨。
老道无欲的仙人都不一定能看淡死亡和生命,何况是心怀苍生的史艳文?有些补救不及的遗憾只会留在心口,永远都抹不掉,最多只能淡化。
“……艳文没事,”史艳文看向那遗憾的起点,“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这里也没关系?”聚魂庄后人尚在,史仗义始终介意这点。
“没关系,”史艳文笑了笑,“无论来者是谁,无论发生何等变故,爹亲都会将你送回去。”
而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遥远海面之上,素还真捡起海面上的甲板,赤鸾迎着孤岛而立。
更远处,陆地之上,深山之中。
屈世途捧着赤鸾巧夺天工的坟墓型鸟窝,踏进不动城。
不动城的大堂里坐着很多人,原无乡与倦收天含笑轻语,始终未曾摘下面具的赤龙影立身于叶小钗与乱世狂刀中间,素续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走进,在他身边,是拿着玄武面具的谈无欲浅笑而立,却不见皓月光的身影。
今日,本是不动城解散的日子。
异识已灭,九轮天已平,古原争霸已止,佛者一页书复生既定,风之痕不久之后也将重生,而不动城正邪将分,各自身份也在武林中逐渐曝光,即使天下风波不断,平定江山代有人才,不动城也该适时退出舞台之上。
黑暗中的希望已然昭白于天下,他们也该散去,或者退隐,或者休息一段时间因应日后灾祸,或是继续本来的旅程。
这杯分别的酒,本该每人一杯。
“……他们人呢?”原无乡问。
“走了。”
走了?
众人看向屈世途。
屈世途轻叹:“史艳文打晕了素还真,带着小空,走了。”
“不可能,”素续缘蹙眉道,“艳文叔叔是不能离开苦境的,他根本……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苦境!”
“他可以,”谈无欲放下手中的面具,让它们一并沉眠在这终将无人的孤城中,“只要他带上那只幼凤,便可平安回到九界。”
“可是……”屈世途闭了闭眼,“他将幼凤留给了素还真。”
谈无欲表情诧异,语气稍沉:“他想重蹈覆辙?”
屈世途重重地点了下头。
众人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原无乡忍不住问:“两位可否说清楚些?史艳文要做什么?素还真又去了哪里?”
谈无欲默了默,交心的友情却并不一定要距离相近才能获得,史艳文倾尽全力的所作所为,他们看在眼里。史艳文两月来虽有意与诸人保持距离,但却无法阻止他们早已将之当成好友看待,好友有难,他们自然关心。
况且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真相大白仅在顷刻,史艳文隐瞒至深的背景和过往及对素还真的影响曾让他们有所怀疑,现在,也是该洗清这般怀疑的时候了。
“屈世途,不必瞒了。”
屈世途看看他,沉默片刻,忽然失笑,道:“也罢,史艳文隐忍许久,老屈我其实早就看不下去了,今日说个痛快,看他能奈我何!”
谈无欲点头道:“我会略作补充。”
“这个故事,需从聚魂庄和素还真开始……”
第94章 浮雪 九十九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冤冤相报,既了则了。
相比与两个孩子出现时的震惊,道人的出现似乎已经不能再史艳文心上掀起任何波澜了。
只是……
——无论来者是谁,无论发生何等变故,爹亲都会将你送回去。
他实在不想和道人对上。
道人帮他太多,于苦境最难堪的时候,是道人陪伴于他,聚魂庄的事,也是道人不辞辛劳地为他找寻答案,他几乎算是坐享其成,可以说,在苦境里,他最不想对上的人,道人排得上是第一。
“兄长,”史艳文冷静道,“兄长为何会来此地?”
道人声音亦不见起伏:“你为何而来,苍便为何而来。”
史艳文欲言又止。
史仗义却是直言不讳,他对道人的印象说不上坏,但因为他与疏楼龙宿有交情,所以也说不上好,在儒门天下的一面之缘也不过被他当成个辈分很高武力不差的路人,但这个“路人”对史艳文的影响似乎很大。
他看了眼无声站在道人身边的中年人和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故作惊讶:“哦,原来你就是弦首啊,幸会幸会,上次没有好好跟你打招呼实在是失礼,没想到你竟然还亲自来替我们送行,真叫人感动呢~”
道人淡淡点头,道:“为人长者,苍该然。”
史仗义真的惊讶了:“不远千里送义弟,这么贴心?”
史艳文抬手在他额头一弹,无奈笑道:“好好说话,不得无礼。”
史仗义捂住额头翻白眼。
史艳文被他这一闹,倒还稍稍定了心,道人既然是来送他,暂且不去想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至少不用担心道人会阻止他。
他走到道人身前,没有看道九一眼,道:“不想再见即是分别,艳文十分抱歉。”
“你终要回去一遭,苍并不意外。”
“多谢兄长理解。”
道人点点头,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封残破的信件:“苍想,这封信,应该能解开你所有的疑惑。”
那封信早该到史艳文的手上,却因夸幻之父的事一拖再拖,到现在才有了被收信人打开的机会。
史艳文没有犹豫,他确实有很多疑惑,这些疑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解答,他没有道理怀疑道人,所以接过信后当着众人的面便打开了它。
史仗义离他不远,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着信件。
这封信很厚,素还真看了很久才看明白,道人也看了很久,中间还需解封镝的补充和解释。
史艳文不需要,亲身经历的事,不需要别人向他说明。
史仗义没看到几行,史艳文就适时侧了个身,挡住的部分恰好是从苦境开始的故事,史仗义撇嘴,眼神发冷地看向道九。
道九却紧张地望着史艳文,没有注意到他的威胁。
史艳文慢慢抬起头,盯着道人无言,又慢慢转头,第一次看向道九。
良久,他开口,问:“这封信,你写于何时?”
道九忐忑的情绪蓦然平静,史艳文的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怒,最多只有无奈,和一点点的失望。
“这封信……”他迟疑道,“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史艳文喟然一叹,“这封信,素还真看过了,对吗?”
“……是。”
“他果然知道了……”
史艳文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介乎于哀然和不甘之间。
素还真,你可真有本事,又骗了我一次。
夜风乍过,史艳文松手,任信件被带上高空,他抬起手,僵硬的手臂动了动,脸上还是那副冷静至极的表情,道:“……穿行阵法除了素还真手上的部分,还有禁制山之阵,他让兄长带你来此就是为布置此阵,对吗?你们来此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