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艳文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笑了起来:“仗义和认识的人告别了吗?”
“有意思吗?”史仗义又开始了冷嘲热讽,“普普通通的救人就要睡个好几天,治疗走火入魔这等伤势却不费吹灰?喂,你别以为没人问就能蒙混过关哦,你是当他们眼瞎还是自己耳聋?是说你认识那个什么脱俗仙子谈无欲?”
“……他去过琉璃仙境了?”
史仗义嗤笑道:“他没去过,可他送的信去过,若我所料不错,这封信应该好像似乎不久就要到素还真手上了。”
史艳文脸色顿沉,忍住不适站直身体,看向还在不远的海岸线:“……仗义,帮爹亲一个忙。”
“说来听听?”史仗义枕着手臂道。
“爹亲现在内力不济,你帮爹亲,让这船的速度再快些,乖。”
乖……
史仗义掏掏耳朵,不以为意地撇嘴:“现在知道躲了?那刚才磨磨蹭蹭的是在干啥?”
他虽不满,动作却是很快。
船体动作蓦然加快,史艳文身体不由得踉跄一步,拍在船舷上的手指深陷而入,看着海岸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疏忽远去。
……
苍茫一物中,最是容易忘却时间。
史艳文在船边坐了许久,海风吹得身体冰冷僵硬,史仗义罢工许久,他已累得没有力气,史艳文待内力可用时便紧接而上。中间史仗义又打听了几次,见他不语便就不言,只时不时往海水中扔块木板游乐,史艳文起初还提醒几次,后来看透他的意图,便不作阻止。
无非,是不想给他反悔的机会。
傻孩子,他是没有机会反悔的。
一日过去,船尾后半部分的木板已被掀了个七七八八,所幸史仗义知道分寸,没有去拆底下的板子,更没有动龙骨。
史艳文运使内力乏了,也不敢随意用建木之力恢复内力,仅靠着船头休息,史仗义兴许是无聊透顶,竟有样学样地坐到了他身边,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扫着他的脸。
史艳文不作声,任他打量。
他在想素还真,这个时候,素还真该醒了,就算是与赤鸾寻来,也来不及了。
其实他很怀念素还真现在的模样,虚怀若谷,温文儒雅,莫测高深,不乏威严,只是他从没见过这个模样的素还真动情,所以情不自禁的……
总要给自己一个没有遗憾的结束,而他确实没有遗憾了,只是……
史艳文微微侧头,看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船身划过的两条水波像翻腾的鱼鳍一样,着海面上哪里都是一个模样,因为都是一个模样,所以都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好像离苦境很远了,对吗?”
“嗯,”史仗义看看他,仰头望天,“是有那么一点距离,估计素还真是追不上了。”
“……仗义不喜欢他吗?他是很好的人。”
史仗义不置可否。
史艳文眼帘低垂,道:“爹亲这十二年,多亏他,才能安然无恙。”
史仗义扯扯嘴角:“他不是已经取了‘报酬’?”
“‘报酬’?”
“难道不是?”
“……”
史仗义又坐了会儿,正欲再次开始催动船体加速时,史艳文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干——”
“坐下!”
船体大震。
史仗义身体不稳,史艳文眸中厉色一闪,将史仗义拉入怀中,磅礴真力化作一记浩掌,狠狠轰向水中。水瀑倒悬,震荡吞噬而退,史艳文再摧掌驱船,船势刹如离弦之箭,水瀑落下之时,已遥遥不见。
水瀑的另一方,被淋成落汤鸡的精灵抹去脸上海水,皱着眉头,鞋底光芒一闪,再度溜入海中,悄然追上。
史艳文似乎已经很久没用过纯阳掌了,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真正的战斗过,可战斗的天赋早已在他体内根深蒂固。
来人并不危险,出招只为试探,但偏就是这个试探,让史艳文直觉不对,追踪不断、稍作试探,若非前锋,既是探头兵,后面必有强者跟随。而先前他从天波浩渺到海边一路平安,许是此人尚未发现自己的踪迹,或者是发现了踪迹,但不知何故,只暗中跟随而不动手。
奇怪。
故弄玄虚,必有所图。
他以为是素还真,或是不动城任何一人,因为那人没有杀气,看向他的目光反而有些复杂,而如果是他们,史艳文就不能留手,他们太强,史艳文不敢确定自己能否对付他们。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使出了纯阳掌,甚至没有给史仗义反应时间。
但如果真是他们,为何不直接出来阻止?
“仗义,那人行事有些怪异,明日到了岛上,你按我说的直接去到岛中布阵,我得在外看看此人来路。”
“……”
“仗义?”
“……”
史仗义不曾回答。
史艳文心里一跳,慌忙转头去看,却见史仗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被点住穴道一样,半点动作都无。
“……我说,”半晌,史仗义开了口,“你不觉得你快把我手骨捏碎了?”
史艳文反应了一下,连忙松手,尴尬道:“抱歉,我一时情急。”
史仗义白他一眼,道:“喂,你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谁吗?”
史艳文不明所以地眨了两下眼睛:“我儿子。”
“……再问你一遍,我是谁?”
“我儿子。”
“……”
“再问一千遍,答案都是一样的,仗义。”
史仗义额上青筋直跳,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色厉内荏吼道:“你顶着一张比我还嫩的脸说我是你儿子你害不害臊丢不丢人!?啊?!”
史艳文神色微敛,分离的苦涩被这连串的变故消减不少,道:“那仗义想说什么?”
“我想说……”
……我想说什么来着?
史艳文微微一笑:“既然无话可说,还是赶路便可。”说罢,转身又开始驱船而往。
史仗义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靠着船舷哼起不知名的调调来,史艳文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哑然轻笑。
至少在这无垠之海上,他不是一个人。
第93章 浮雪 八十八
飘飘飞度五台巅,红尘富贵心无牵。
松下趺坐自忘缘,人间甲子不知年。
念一句如来入禅,道不完往生极乐天。
谈无欲的信件到得太迟。
因为这封信写得太慢。
萍水之交,不敢交浅言深,况涉及他人隐秘,自然不好作答,若非素还真数信连发,谈无欲是决计不会掺和此事的。想那道人身为史艳文义兄尚且缄舌闭口,他一个外人更无资格置喙片言只字,除非事态紧急。
事态紧急……
“唉!”
屈世途嗓子里像卡着煤一样干涩,就怕太阳一大就会烧灼起来,偏还不得不加快速度。
事出突然,史仗义走得无声无息,琉璃仙境的阵法竟半点不曾察觉,甚至不知其走了几日!仅是如此也罢,偏谈无欲的回信逢时而来,便不由得让他担心起来。
史仗义不能在此界久待之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非夸幻之父一事牵绊脚步,史艳文岂能放任史仗义于此界徘徊良久?而今夸幻事了,古原争霸的后续有不动城打理,史艳文便有了时间。
他担心,史艳文会重蹈覆辙。
他走上天月勾峰,异常安静的峰顶似无人迹,门窗密不透风地紧关,水池里的游鱼藏于莲叶下,只有悬于日光下的耀眼瀑布哗哗作响。
“解锋镝!”
屈世途奇怪地在平台上看了看,又冲进了屋内,沉闷的空气逼得他脚步一顿,踌躇间,屏风的另一边却传来朗润的声音:“好友,进来吧。”
那声音太熟悉了,屈世途惊讶地加快步伐,急促如赶,苍发不沾肩,风刮过似的。
而到了屏风后,那个一脸沉重的好友即再人眼。
“素、素还真?!”屈世途脸上一喜,几乎要老泪纵横,“你完全恢复了?”
素还真站在床边,目光却从屏风一边望过,似乎在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素还真?”
素还真眼帘颤了颤,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一个沧海桑田的时间,才转头看向屈世途,俊朗风华的面貌,此时竟染上了不相配的阴沉,然后他问:“仗义离开几日了?”
屈世途微愣:“你怎么知道他离开了?”
“看来不是很久。”
“……”
素还真垂眸沉思,沉默片刻后,喃喃道,“他带着仗义走了,却没有取走净莲……他想做什么?”
素还真本以为他会取走自己魂中的净莲,可一觉醒来,身体却是半点伤害都无。
净莲入魂,便是魂中的一部分,建木引导的混沌之力再厉害,也不可能凭空生出魂魄来,就算是当初的史艳文,也是魂体完整的情况下才有复生之机。
所以,史艳文根本没有取走净莲。
屈世途没有错过那个“他”字,也终于发现这屋里好像少了一个人,怀中的信就如烧红的烙铁,开始彰显存在感,叫他被惊喜暂时冲昏的头脑重回理智。
史仗义才刚不告而别,史艳文就消失不见,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