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要送礼来了,送去山上便可,何必在山下站着,可见是预料到了这人会下来。
不过道人让他笑纳,那必然是要笑纳的,史艳文嘴角扯出感激的笑意,双手接过,“正好,艳文也省了这一趟。”
“有所助益便好。”
“……”
“……”
史艳文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定有些僵硬,因为道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理直气壮气定神闲地挡在面前,似在先等他“回心转意”。
“……多谢弦首雅赠,艳文这就回去了。”
“嗯。”
事到如今,再多挣扎也没什么意义,史艳文抱琴转身——他在此界时运不济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弦首如斯高人,总不能在此守个七八天,做了普通的看门将。
可没走两步,史艳文突然回过了头,目含惊异。
苍淡淡问道:“还有何事?”
“无,”视线在道人眉间唇角一一扫过,手指无意识的在琴弦上拨了拨,那份惊异也变成了不确定的犹疑,他方才,恍惚听见了一声微乎其微的笑声,像是幻听,“弦首,准备何时回去?”
“待你上山。”
声音没变,神色如常,道人站在那里,似一缕随时可飘散而散的风,无声无息,却又比怒海云涛都深沉莫测。史艳文可比他轻松多了,只比那无处可归的白云一朵少了半分自由而已。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古琴抱在身前,侧身颔首,白色发带轻轻扬起,姿仪优雅,他险些忘了一件事,忘了说一句早该说的话:“两次救命深恩,艳文会记在心里,不敢或忘。”
道人眼波微动,一直靠在肩上的浮尘在空中划了半个太极,稳稳搭在左腕,紫衣摄月,静水流深,“机缘所致,举手之劳。”
史艳文怔了怔,“……暂别。”
“暂别。”
转身上山,史艳文默默掂量着那两字,及至入了推松岩,见到屈管家早已备好的一切,终于笑出了声,“机缘,缘份,哈。”
此行,还不算太遭。
但也只是不算太糟而已。
几日后史艳文在山门绕了几圈后想,如果这不知何时布下的迷阵能够消去的话,那就可以连“糟”都算不上了。
显然他是“涉世未深”,小瞧了道人。
道人其实跟本不用站在那儿守门,要让一个后辈“心甘情愿”的留在某地,方法何其多?难怪道人当初愿意屈尊等他上山,这动作做的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史艳文在山门周围转了几圈,依旧如往常一般毫无头绪,时值破晓晨初,林间寒气森冷,也不是寻找破绽地好时候,只好重新回去山上。
推松岩是个清幽的地方,不像琉璃仙境那样高不可攀,也没有天波浩渺般深不可测,傍着山崖,老松长存,处处都有苦境神人居住过的痕迹。
连闭上眼都能摸到石塌上的莲刻,让人想避都避不开。
往莲台一坐,史艳文撑着脸颊仰天思考对策,信手有一搭没一搭点着石台。他其实可以强行突破阵法而去,但弦首一番好意,也是为他安危考量,这样做未免有不识好人心的嫌疑,有伤人情。可也不能守在这里不出去,他终究还是要走的,现下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离开。
云雾渐散,暖阳将露,云朵化成了兽影,史艳文自嘲地笑了笑,总不能期待天降祥瑞,跑来一匹坐骑将他带——
“吼!!”
……走。
湛蓝的双瞳映着破裂的日光,未及惊讶便被刺激地闭上双眼,手指微微遮挡着如实体化的天光,而后震惊地睁开眼,又不敢相信地眨了眨。
如果他眼睛没问题的话,他好像看见云朵化成了一头麒麟,那头麒麟好像正冲他奔过来,那头麒麟落在了他的面前,通体晶莹,如水色月华,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手,那头麒麟乖巧地梗卧在了他腿边。
这是不是就叫做“异想天开”?
史艳文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这头俯卧着还有半人高的生物,再次确认。
狮头护目,麋身马尾,龙鳞覆体,性情……温和,其声如雷,口,暂时不知道能不能吐三味真火,但,和年画上的仁兽相差无几。
“这是麒麟……吧?”
“嗷呜。”它摇了摇尾巴。
怎么跟猫一样,史艳文许久才想起来开口说话,“艳文该说,此处果然是风水宝地么?”
史艳文试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碰他的羚角。麒麟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也不动弹,只是视线又回到了史艳文脸上,静静地看着。一点担忧没有,眼神反而像看透了他似的,让史艳文就要触到羚角的手指立时缩了回去,眉头一蹙,心里微惊,“你……”
难道是素还真派来看着他的?
麒麟见他收手,喘了两下粗气,不理会史艳文变了的脸色,两只羚角闪闪发光,歪着脑袋的样子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史艳文见状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能带我出去吗?”
麒麟直接闭上了眼睛,趴在了蹄子上。
史艳文抽了下嘴角,看来它十有八九跟素还真脱不了关系。
“你的主人什么时候来?”
麒麟动了动耳朵。
“素还真要是再不来,艳文便打算强行出山了。”
麒麟转了个方向继续睡。
“我说真的。”
麒麟不作反应。
“……既然你不信,那艳文只好身体力行以示决心了,弦首若是问起,艳文可就说是你撞破了阵法结界,艳文只是借势而已。”
麒麟终于睁开了眼,看了他一会,似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而后起身来到洞口——趴下,闭眼,挡住了大半洞口。
“……”
气闷地进了岩洞,史艳文丝毫未发现,在他转身那瞬间,麒麟眼中一闪而过那陌生又熟悉的笑意。
麒麟来的第一天,素还真又入了他的梦,还是正午时分的白日梦。
不同于上次的毫无预兆,这次史艳文是一副近乎于等鱼上钩的从容不迫,似乎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早有预料。
他照常待在迷雾中,却很有经验地选了雾气最稀薄的所在,而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浓雾中凭空出现的虚影,看他甚是棘手的在雾中迷失了方向,自然其中不乏史艳文的有意引导。
这梦境到底是他的,如上次那种帮人站起是做不到了——那点力量仍在素还真身上起着作用,但调动一下周遭的自然景物还是做得到的。
史艳文看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叹了口气准备消失时才出声,“左前方二十步,小心脚下的碎石,素贤人。”
素还真正欲离开的身形一顿,失笑着摇头走了出来,无辜的神色与那头不请自来的麒麟极为神似,“艳文可是出够气了?”
若不论彼此身份,素还真的语气可说是在哄骗多年至交了。完全没有怪罪之外,还有些好笑的纵容,听起来倒像是他故意寻人不到的,但彼此其实心知肚明,若非史艳文在给他下绊子,以素还真的能为,实不至于耗时如此之久。
史艳文似笑非笑,背着双手看他,瞳孔深处却似留有曲径通幽,看不见底,“素贤人看起来兴头正浓,不如在入内多耗几时,艳文很不介意继续为你‘铺路’。”
“欸,素某尚有要事,此等独特娱乐消遣,还是他日再来领教为好。”
“既然诸事紧逼,素贤人又何必再次耗费时间来此,让艳文心生不安。”
素还真哎呀一叹,黯然伤神,“这声‘素贤人’听的劣者无地自容,不如还是唤劣者‘白莲先生’,可好?”
史艳文呼吸一滞,他觉得自己的脾气大概也随着魂体流逝而变得越加不受控制了,“交情不深,史艳文岂敢僭越?”口气有点冲,还有点气急败坏。
“梦中幽会,交情可深。”
“……素还真,艳文若理解正确,你这应该算是私闯他人梦境,与私闯民宅一样,同属失礼。”
而且,谁在跟你幽会?
第9章 浮雪 九
灵魂是很奇妙的东西,捉摸不定,估量不透。
但比之灵魂更耐人寻味的,还是那颗每个人都大同小异却迥然不同的心。
素还真可以说出来,史艳文也可以纠缠追问,只是都被一个词给震慑住了——于心不忍。
吊诡。
素还真觉得史艳文似乎变年轻了。
不是指面貌,而是性格,那捉弄人的小伎俩处处透漏出让人哭笑不得的稚气。
往前三步站定,素还真低头看看脚尖莫名出现的树藤,十分苦恼。跨过,史艳文必定会再给他提供点麻烦,前赴后继不遗余力,但就这样顺势摔下,似乎又太不好看了,毕竟两步之外就是碎石遍地,很容易就会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还是跨过。
又三步,素还真略感汗颜,抬头望天,老木枯藤缠着的巨石眼看着就要当空砸下,挥袖闪身,再度出现却又出现在了来时之地,四处看了看,他这次选择了另一方向。
这是第四次改变方向,史艳文或许是玩累了,这一次并没有过多的陷阱,但迷雾愈深,莫说两步,随手一伸都不见得能完整发现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