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忽然很想在这张舒适的沉香木椅上好好地歇歇脚。
但他知道他不能,就像花满楼离开小楼是因为他的责任,他此刻担负着和花满楼一样的责任,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是要从他肩上分担起这责任。
夜更深了,陆小凤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他在寻找花满楼。
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一些神秘的地方,它们属于一些神秘的组织。它可能是城中最豪华的客栈,也可能是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店。
江南花家在城中做着无数的生意,和三教九流之人都有往来,当然也拥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陆小凤正在向其中一个走去。
那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店,任何人从街上走过都不会多看它一眼。此刻,这间店铺早已经歇业,陆小凤却敲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良久之后,门竟然真的开了,一个举着油灯的伙计站在门后。他本有些疲惫,有些不耐烦,却在看清陆小凤时立刻露出了笑容。
他惊喜道:“陆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他的运气着实不错。
他微笑道:“花瑞,你既然在这里,你们家公子想来应该也在。”
花瑞已忙不迭地将他让进屋里:“陆公子猜的不错,七公子此刻正在后院与众人商议事情。”
他引着陆小凤向内室走去,娴熟地打开墙上的一扇小门。
这店铺后面竟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此时,正屋的窗户还亮着灯光。
花瑞还未进去通报,陆小凤已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花满楼自屋里走了出来。
他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他身上穿着的素色布衣,已显得过于宽大。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已太过操劳,他承担了太多的责任与磨难。
但他的神情却依然那样清雅,他的笑容依然如春风一样和煦。他温润如玉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道月光。
他对着陆小凤微笑道:“陆兄,好久不见。”
陆小凤静静地看着花满楼,他方才还感到孤独而疲惫的心,此刻却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终点。
他慢慢地笑了,他走了过去,揽住了花满楼的肩。
他轻声道:“花兄,我回来了。”
花满楼的眼眶也有些潮湿,他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化作了一抹微笑。
陆小凤却已明白他的心,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与他一起走进屋去。
屋子很大,却只亮着一盏灯,灯下坐着几个人,陆小凤认出他们是花家钱庄的钱老板、粮铺的米老板,以及药铺的孙老板。
他们本来眉头紧锁,但一看见陆小凤进来,却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性急的钱老板已站了起来:“陆公子,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他看了看陆小凤身后的花满楼,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你帮我们劝一劝七公子吧。”
陆小凤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才微笑道:“你们家七公子,我也是劝不了的,不过我倒是想听听,你们要我劝他何事?”
米老板性子一向沉稳,此刻声音里也有了些焦急:“陆公子,你今日回来,应该也看到了,昭平王围困常州已有一月时间,一月前他便派人在存放官粮的仓库中纵火,又烧了我们所有的粮铺,大家拼死才抢救出来一点粮食……”
他说的太急了,不由地停顿了一下,钱老板已接过话来,继续道:“城中百姓本就余粮不多,没过几日,很多人家便断了炊,七公子吩咐我们将余粮全部拿出来,在城中设了粥厂以赈济百姓,只是城中有五十多万人,这点粮也是杯水车薪,现在已经所剩无几,算来大概也就只能撑过明日了吧。”
孙老板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城中断粮之后,许多老弱妇孺身体支撑不住,便相继去世,坟场都在城外,因为无法出城,所以只能草草掩埋,再加上天气炎热,很快疾役便蔓延开来。”
他顿了顿,又道:“七公子又吩咐我拿出全部药材,设义诊为百姓熬药治病。只是,因为草药不易存储,因此日常并没有存货太多,用到此刻,也已所剩无几。”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神色,他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
他忽然道:“城中粮食和药物都已短缺,所以,你们公子是要出城去想办法寻找粮食和药物?”
钱老板急道:“正是如此,只是眼下昭平王的军队就在城外,昭平王烧尽粮草,本想逼迫城中尽早投降,七公子却发粮赈灾,打乱了他计划,他早已对七公子恨之入骨,我们又怎能让七公子一人出城,若是出了什么好歹,我们如何向花大侠还有其他六位公子交代?”
米老板与孙老板纷纷点头附和,花满楼却笑了笑,道:“陆兄,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紧张,我之前传信给金陵家中,父亲已经置办好了粮食与草药,又派了大哥和三哥护送北上,算来后日便会抵达城外,我只是出城去接应他们,并不是去闯龙潭虎穴。”
米老板道:“以七公子的本事,便是龙潭虎穴也可以闯得,我们本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眼下听闻朱恪已买通江湖上几位杀手,近日便会抵达常州,接应粮草之事可以有我们去做,七公子又何必非要去冒险?”
陆小凤忽然问道:“朱恪请的杀手是哪几位?”
三位老板都沉默了,良久之后,孙老板才开口道:“是穆烟石、赫连鹰和章寒。”
他们的神色无比忧虑,那实在是因为,这三个名字在江湖上已足够让人闻风丧胆。他们都是闻名江湖的顶级杀手,他们杀人的手法也许各有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特点——被他们刺杀的人,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这样顶级的杀手,本来其中的任何一位都已足够置人于死地,朱恪却同时请来了三位。
陆小凤笑了,他慢慢道:“他们三人未必是花兄的对手,花兄虽然从不杀人,但也不会轻易被人杀了。”
花满楼微笑着点头,钱老板却叫了起来:“陆公子难道是劝我们让七公子出城去吗?”
陆小凤笑了笑,继续说道:“若花兄不能对付这三个人,那你们去了,岂不是更无胜算?”
米老板沉声道:“就算不能对付,但我们若拼了性命,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花满楼淡淡道:“我不会让你们去拼了性命。”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语气却很坚定,他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但他决定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花兄,就算你对付得了那些杀手,可你如何越过大军的重重包围,将粮食和草药运入城中?”
花满楼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开口道:“只要见了大哥和三哥,我想终究会想出办法。”
陆小凤却忽然站起身来,他走到花满楼面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花满楼看不见他,但他看着他的神色无比认真。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计划。
花满楼道:“哦?我有什么计划?”
陆小凤道:“你出城并非是去接应粮草,你是去找穆烟石等人,让他们将你抓到朱恪面前。”
花满楼微笑道:“我为何要如此做?”
陆小凤道:“因为你知道,抓到了你,朱恪定会大喜过望,他会召集众将领,在众人面前将你杀死。”
花满楼淡淡道:“我为何要让朱恪杀死我?我死了,粮草岂不是更无法运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你知道,将领既已离开,军士便会松懈,而在此之前你便会通知大公子和三公子与你在郊外会合,一起杀入城中。到了约定时间,他们虽然见不到你,但此时城中防守薄弱,他们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一定能攻破防线,将粮食与草药运入城中。”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依然在微笑,他的微笑里却多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惆怅。
世界上还有谁比陆小凤更能了解他?他说中了他全部的计划,他已经无话可说。
钱老板三人已说不出话来,他们没有想到花满楼竟会如此去做。
但花满楼岂不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永远热爱着生命,他永远愿意让别人好好活下去,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的眼睛,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去冒险。”
花满楼也直视着陆小凤,他黯淡的眸子竟仿佛有了清润的光彩。
他轻声道:“陆兄,我已没有别的办法。”
陆小凤忽然狡黠一笑,他拍着花满楼的肩:“花兄若是信任我,我便替你想出一个办法。”
花满楼微笑道:“我当然信任陆兄,只是不知陆兄有什么办法?”
钱老板三人也急忙催促:“陆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吧。”
陆小凤却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赶了一天的路,只有早上吃过一顿茶饭,此刻只觉得饿意袭来,便有再好的主意,也想不出了。”
花满楼不由地笑了:“是我疏忽了,只顾着与陆兄谈事,竟未想到陆兄尚未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