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钱老板等人已经离开,陆小凤坐在椅子上等着他的晚饭。
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只放着一张床,一张雕花木桌和几把椅子。
这里是花满楼的卧房,自朱恪大军压境而来时,他便离开小楼住在这里,方便与手下商议事情,以及管理粥厂,义诊等各种事务。
城中连灯油也都已短缺,因此,花满楼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并不点灯。
此刻他却在屋里点亮了一盏油灯。
灯火不停地跳跃,映衬着陆小凤的脸庞,昏黄的灯光下,浮现在两颊的笑靥竟使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稚气。
他看着花满楼,忽然笑道:“花兄,真是不公平啊,朱恪为了对付你,请来了穆烟石、赫连鹰和章寒这样的顶级杀手,到对付我时,却只随随便便派了几个二流的角色。”
花满楼知他在玩笑,却配合道:“朱恪也派人去刺杀了陆兄?只是不知道是哪几位高手?”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道:“是滚地龙周七,碧血双蛇温家兄弟,好汉庄的薛好汉,还有神机道人周化云。”
花满楼笑道:“周七的金钟罩早已练到刀枪不入,温家兄弟的灵蛇神剑也是狠辣无比,更不要说江湖闻名的薛家刀和神机道人的绝技追星拂月,如果这几个人还算是二流角色,那这江湖恐怕已没有一流高手了。”
他的笑意忽然变得更深:“只是我想,他们几个对付陆兄,显然还是不够看的。”
陆小凤正要说话,花瑞却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托盘,一脸歉意道:“陆公子,实在对不住,城中现在已没有什么粮食,只好委屈你了。”
陆小凤笑道:“放心吧,我现在已经饿到连桌子都能吃下。”
花瑞行了一礼便退下了,陆小凤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取出托盘中的碟子。
纵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却仍然大吃一惊,昏黄的灯光下,他捧着的碟子中,竟只放了两个黑黄色的窝头。
不,那东西可能已不能被称作窝头,那是由各种杂粮搀在一起做成的一团面,虽然已被花瑞细心地热过一遍,拿在手中,却仍然硬得像块石头。
陆小凤怔怔地看着这两个窝头,他已说不出话来。
他与花满楼自小相识,自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花满楼便是江南首富花家的七公子。
他是家中幼子,又自幼失明,从小便被父亲和兄长细心保护。
他虽然一向不在意吃穿,但所用所食无一不是舒适精美。
而现在,他却困在这座城中,离开他的小楼,任由他的花草枯萎。
他住在这么一间窄小的卧室里,用这样的粮食来充饥。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他挺身而出挡在风雨面前。
他承担了太多他未曾承担过的责任,忧虑了太多他未曾感到过的忧虑。
他甚至打算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
陆小凤忽然鼻子一酸,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花满楼接过他手里的盘子,细心地帮他将窝头掰成小块。
他温声道:“我知道陆兄从未吃过这样粗糙的饭食,但还是勉强吃一点吧。”
陆小凤忽然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歉意,有懊悔,也有无限的心酸。
良久之后,他却挤出一个微笑,道:“花兄,对不起。”
花满楼笑了:“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好像再没听过你的道歉。”
陆小凤也笑了,他忽然回忆起来,小时候他很顽皮,总是能想到各种方法捉弄花满楼,那时花满楼的涵养还没有现在这般好,每次都会生气不理他,于是他又整天追在他的身后道歉。
只是,自花满楼失明后,他再也没有捉弄过他,他陪他一起度过刚刚失去光明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便在心里想,就算花满楼永远不能再像常人一样生活,只要有他这个朋友在,他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好在,长大后的花满楼并没有成为一个需要被他保护的人,他不但能照顾好自己,更能照顾好身边的人,此刻,他甚至照顾了全城的百姓。
陆小凤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一时的逃避,一时的孩子气,将自己的朋友置于如此之地。
他忽然叹息道:“花兄,我想,麻烦这件事情,我以后还是不要逃避的比较好。”
他只逃避了这一次,已足够他后悔终生。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笑着帮陆小凤倒满一杯茶。
陆小凤也没有再说话,他拿起花满楼为他掰好的窝头,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本文设定,虽然花家在常州也有生意,但祖宅却在金陵,花满楼是一个人住在常州的。
☆、桂花
陆小凤从不是一个贪睡的人,但他醒来时已是午时。
这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劳累,也许是因为他已见到了花满楼,所以无比安心。
对于一个长途跋涉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长长的睡眠更能恢复活力。
他睁开眼睛时,已觉得昨日的疲惫、孤独与痛悔都变作过眼云烟,他还是那个坚定从容的陆小凤,无论到任何时候,都可以微笑面对一切,他不会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他起身推开窗,让阳光照进屋里,生机勃勃的光线为一切又重新染上了希望。
花满楼已经不在了,桌上放着留给他的两只窝头,旁边还摆着一只细白瓷盘。
陆小凤坐下时才发现,盘中竟放着几块桂花糕。
糯米晶莹剔透,桂花清香扑鼻,在两只黑黄色窝头的映衬下,它们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属于这个时空中的东西。
天下人都知道,陆小凤爱喝酒,但天下很少有人知道,陆小凤还爱吃甜食,桂花糕便是他的最爱。
从前,他当然可以随时随地,想吃就吃,可此情此景下,他竟不知花满楼是从哪里为他找来的这几块糕点。
盘子下还压着一张雪白的纸笺,陆小凤拿起来打开,正是花满楼清隽潇洒的字迹。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桂子飘香,时节尚早,所能找到的,唯有这桂花糕。
潦草以代,盼陆兄既见桂子,便可尽涤烦嚣。【注1】
陆小凤望着手中的信笺,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微笑,却不由地鼻子发酸。
花满楼已受了太多的苦,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磨难。
他却从未责怪自己的一走了之,他甚至还在想办法安慰他的心情。
他为他找来桂花,劝他尽涤烦嚣。
可是在围城的这些艰难时日里,又有谁曾让他尽涤烦嚣?
天下间怎么会有花满楼这样美好的人?
而陆小凤,又何其有幸,能与这样人成为的挚友?
陆小凤看着盘中的糕点,揉了揉鼻子,慢慢地笑了。他取出块手帕,将这几块糕点细细包好,塞入怀里。
他草草吃过饭,又灌了自己两杯茶,便出门去寻花满楼。
他朝着城中施粥和义诊的地方走去,他知道花满楼一定在那里。
他真的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隔着怎样的景象。
云堤旁的空地中间摆了五六口大锅,衣衫褴褛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挤在灶台前,一张张望向食物的枯瘦面孔,散发出狂热的光。而实际上,每个人却只能分到刚刚够活命的口粮。
而在另一边义诊的棚子里,头发花白的老人已无力走动,只能衰弱地等待施粥的伙计为他们端来一点点饭食。还在母亲襁褓里的孩子,瘦弱到甚至没有哭的力气。面黄肌瘦的少年,奄奄一息地支撑起骨瘦如柴的身子,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生气。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的见过饥饿与病痛,他出生在繁华如梦的江南,富饶的盛世像是能把这四海安定的日子永远过下去,春燕归,巢于林木【注2】的记载,他只在史书上读过。
然而此刻,那些单薄的写在纸页上的景象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饥饿和病痛而丧失了一切尊严与秩序的悲惨景象,就在他的眼前。
每一个人都毫无生机,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无法言说的麻木。
陆小凤已不忍再看。
他只能去看花满楼。
他站在那里,依然是人群中的焦点。他整洁的衣衫已沾染了灰尘,温润的容颜也有了几分憔悴,然而,他站在那里,却有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使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无端地安定下来。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头一暖,还好有花满楼。
花满楼正在义诊的药棚里,他从花瑞手中端过一碗药汤,蹲下身来,一口一口喂给一个孩子。
那孩子裹着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衣服,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细细的脖子几乎撑不住大大的脑袋,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还有几分灵活。
他脏兮兮的小身子倚靠在花满楼的臂弯里,面对花满楼递过来的药勺,却拒绝地拧开头去。
花满楼耐心地哄着,然而那孩子始终不肯配合,好容易喂下一口,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刚喝下去的药汁尽数吐在花满楼的衣衫上。
花满楼素性好洁,从来不能容忍身上有半点污渍,然而,此时他穿着的素白衣衫已不成样子,那上面本就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孩子的黑手印,此刻更添上了浓黑的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