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他们已走到朱恪的营帐外。
朱恪的营帐设在大军正中,此刻,帐中灯火通明,却并无重兵把守。
陆小凤不禁微笑,这位昭平王朱恪,着实是位自信的人。
他们没有等多久,便有人出来迎他们进去。
这个人陆小凤并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而且还非常熟悉,甚至他前一天才刚刚和他割袍断义。
这人正是唐镜。
此刻,他的神色已不再像那日一般失魂落魄,他看着陆小凤的目光里,充满了紧张和探寻。
陆小凤给了他一个了悟的眼神,于是他悄然微笑起来,但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收起笑容板着脸将三人引入帐中。
要不是时机不对,陆小凤几乎要忍不住大笑一场了。
他们已随唐镜走入帐中,昭平王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身旁也果真站着一位持刀的侍卫。
他并未严阵以待,也没有甲胄加身,他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他甚至摆下了一桌酒菜。
陆小凤已闻到花雕清甜如蜜的香味。
陆小凤本来无论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一壶好酒的,此时闻到这酒味,不知怎么眼前竟浮现出城中那些瘦弱的百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这美酒的主人,这战乱的源头,此时却笑得微风拂面,温声道:“裴将军,陆少侠、花公子,三位请坐。”
他们已在席间坐下,唐镜已替他们斟上了酒,却没有任何人动筷,没有人在刚刚见过一群骨瘦如柴的百姓后,能够安心吃得下这一桌精致的酒菜。
朱恪也不恼怒,他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目光打量过三人,忽然对裴抚靖道:“裴将军昨日写书归降,实在大出本王预料,将军昔年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料到此次大败,竟也有了几分识时务的气概。”
他话说得实在尖锐难堪,连花满楼都忍不住皱了眉头,裴抚靖更是额上青筋乱跳,几乎按捺不住。
朱恪却还在继续:“裴将军既有归降之心,本王十分高兴,将来平荡京师扫除余寇,自然还要仰仗将军,只是不知将军若回京师,看见故人,会不会有手下留情之意?”
纵然裴抚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料到朱恪竟当面折辱到如此地步,此刻再也忍耐不住,立时便要拂袖而起。
陆小凤却忽然大笑起来,他挑眉看着朱恪,道:“王爷已知裴将军乃是假降,又何必还要拿言语激他?”
朱恪本就不信三人真会投诚,因此故意激怒裴抚靖,希望他露出破绽,却没料到陆小凤竟如此利索地承认了,不禁也有些意外。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陆小凤,微笑道:“陆少侠果真是在假降?”
陆小凤笑得真诚:“果真是在假降。”
朱恪不禁叹了口气,道:“我待陆少侠之心天地可鉴,陆少侠却为何始终要与我为敌?”
裴抚靖没想到事情暴露得这么快,此时倒也不用再按捺着性子,于是冷哼一声道:“只因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义的乱臣贼子,但凡英雄好汉,都不齿与你为伍。”
朱恪还在微笑,语调里却有了说不出的冰冷:“哦,裴将军如何以为,我便是乱臣贼子了?”
裴抚靖大声道:“谋朝反叛威胁陛下,是为不忠,不尊父命任性妄为,是为不孝,兴兵起事为祸百姓,是为不义。似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义的人,还有什么话来狡辩?”
朱恪还在维持着微笑的表情,但他眼睛里已看不到丝毫笑意,他慢慢道:“自古英雄,成王败寇,我又有哪里不如京师中那位只因坐拥先帝偏爱便能不劳而获的新帝?”
裴抚靖瞪大了眼睛,正欲开口,陆小凤却已抢先道:“你或许哪里都比那位新帝要好,但你却有一点实在太坏。”
朱恪好奇道:“哦,是哪一点,本王愿闻其详。”
陆小凤悠然道:“你的心肠实在太坏。”
朱恪一愣,继而大笑起来:“陆少侠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还有资格谈论心肠吗?”
陆小凤道:“江湖中人最讲究心肠,我若不是因为心肠好,早已被人杀死了几万次。”
朱恪却摇头笑道:“陆少侠若是心肠太好,恐怕早已活不到今日。”
花满楼自进入帐中,本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问道:“王爷可知,自王爷在燕州起兵以来,已有多少百姓命丧战乱之中?”
他未等朱恪回答,便继续道:“四月,王爷攻破燕南十六州,混战之中放火烧城,致使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五月,王爷在济州被禁军相阻,下令向城内水井投毒,军民中毒之人数以万计;之后,王爷久攻徽州不下,又掘开黄河大堤,不仅将万亩良田毁于一旦,更使数万百姓葬身洪灾;六月,王爷围困常州,又派人烧掉城中粮草,致使城内粮食短缺,疾疫蔓延。王爷起兵不过数月,北方已不复当初盛世,国中焦土遍野,百姓颠沛流离,王爷果然好大的手笔。”
花满楼从不是疾言厉色之人,他说话从来都令人如沐春风,此刻这一番话,字字说来,却冷如霜雪,迫如寒冰。
他虽然看不见朱恪的神色,却牢牢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王爷心中,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便真的轻如鸿毛?”
朱恪虽知道他目不能视,此刻对上他清冷的目光,却仍然忍不住心中一惊。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位温润公子,并非如他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文雅,也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霁月清风。
他虽是江南首富家中幼子,无需面对任何风雨与险阻,但并不代表他的肩膀便担不起应负的责任。
他虽善良宽厚温文尔雅,永远愿意为别人着想,但并不代表他便没有底线和风骨。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之前攻破北方数城,皆是雷厉风行势如破竹,却因着花满楼的存在,而在常州被困阻至此。
朱恪不禁叹息起来,他内心虽在叹息,面上却还带着微笑,他笃定而挑衅地看着花满楼,慢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百姓便如田野里的草,倒下一茬,总还会再长起一茬,等我大势一定,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几年,不又是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
他说得又亲切又自然,仿佛谈论的真的是随处可生的杂草,而不是鲜活的累累人命。
花满楼没料到他竟无耻到这个地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陆小凤却已微笑道:“王爷的心肠果然非同凡人。”
朱恪也微笑起来:“我还知道,陆少侠既然不是真来归降,那便一定是来取我的性命。”
陆小凤沉默了,良久以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比起取你的性命,我其实更想把你的脑袋按进水盆里清醒清醒。”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灵犀一指突如其来。
这一击实在太快,朱恪还未反应过来,指力已近在咫尺,指尖的劲风甚至带起了他的头发,他不由大惊后退。
电石火光间,陆小凤已看到唐镜向他示意的眼神,他的指力忽然急转,绕过朱恪,向一直守在一边的青衣侍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收尾,本周完结有望~
☆、灵犀
他的指风已笼罩住青衣侍卫的面门,那人却仍旧站在原地,他甚至还露出了淡然的微笑。
一个人若能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势下保持镇定,若不是身手太好,便是早有准备。
果然,下一秒,数十枚暗器挟着凌厉的劲风从青衣侍卫背后发出,直取陆小凤周身各大穴道。
陆小凤似已早有预料,他本来攻势凌厉,眼看便要避无可避地撞上急速而来的暗器,此刻却身形忽然一顿,脚尖轻点,极速后退,转眼间已飘出几尺开外。
于此同时,花满楼的袖袍已行云流水般卷出,将破空而来的暗器皆尽卷入袖中。
这瞬间的变故实在太快,众人不由吃了一惊,裴抚靖更是睁大了眼睛。
刚才与众人对话的 “朱恪”已经悄然退到了一边,而那青衣侍卫却忽然站直了身子,眼中精光四射,再看不出原本恭谦的侍卫模样,他哈哈一笑,道:“陆少侠好毒的眼力,只是不知陆少侠如何知道本王才是真正的朱恪?”
陆小凤目光微动,口中却道:“王爷气度不凡,扮作侍卫也难掩天资雅望。”
朱恪却并不相信,他凌厉的目光从唐镜身上划过,冷哼道:“唐镜,本王最近为保安全,皆以侍卫身份示人,此事原本只有你知道,为什么竟会被陆小凤识破?”
唐镜被他眼光一扫,本有些紧张,待他冷声喝问,却忽然生出了勇气,他大声道:“是我告诉陆小凤的。”
朱恪厉声道:“你背叛本王?”
唐镜毫不示弱:“我是不愿意背叛良心。”
他忽然上前一步,激动道:“我早先被你欺哄,帮你在鱼腹中藏珠,又帮你去沙诸上堵陆小凤,你有野心,这本没有错,只是你不该手段如此毒辣。常州是我的家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城中的百姓被你害死。”
朱恪盯了他半响,忽然笑道:“唐镜,你原本胆小如鼠,我留你在我身边,不过是看中你家族在常州的势力,我竟不知,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