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突然一把拉起谢孤鸾的手,紧紧握住:“道长!我说过以后我跟着你,要你带我去雷州,你同意了,这话还作数吗?”
谢孤鸾脸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血色又要涌起来了,半天才回了一个“嗯”字。
“对事情的真相我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不论怎样都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现在只有你了……”阿澈低声道。
“我答应过你,你不必担心。”谢孤鸾尝试着把手抽出来,但没有成功。
阿澈郑重地说道:“我考虑了很久,我这已死之人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你后面确是不好。枭翎很危险,你也不必勉强,若不成便算了罢。去一趟雷州,然后你就直接斩了我的灵介让我回地府。你年纪这么轻,人生还很长……”
“你说什么?”谢孤鸾蓦地站起,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许是谢孤鸾的声音大了点,阿澈一缩脖子,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谢孤鸾皱眉:“当初你可不是这么承诺的。”
“我是怕连累你……”阿澈嚅嗫着。
谢孤鸾气笑了,嘲道:“还没人能擅自替我做决定。贫道言而有信,定会帮你查清楚,况且,这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说着,便动身要走。
阿澈急了,连忙拉住谢孤鸾的衣袖,讪笑道:“欸,你别生气,当我没说好不好?那我就跟定你了,一辈子赖着你——死缠烂打!可满意了?”
谢孤鸾的脸色更难看了。
[ 叁拾贰 ] 我心匪石
谢孤鸾最近很怪异。
阿澈与谢孤鸾相识一年,两人之间并未显得多亲密,往常有肢体触碰,也觉并无异处,谢孤鸾通常也摆摆臭脸便罢。但那日洛道之后,阿澈几次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谢孤鸾都险些整个人跳了起来,像只炸毛的猫。大热的天气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人也躲来躲去,阿澈纳了闷,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而谢孤鸾更是头疼。
阿澈喜欢他的味道,动不动就往他身上蹭,这是老早就有的毛病,谢孤鸾早已经习以为常。他习武,身子本又不太敏感,任谁摸哪儿都没个反应,不痛不痒,也就由阿澈闹了去。
令谢孤鸾百思不解的是,如今他被阿澈一碰便是又痒又麻,全身起鸡皮疙瘩,这下哪里还敢让他碰?就连阿澈那张脸他也看不下去了,原本只觉得确实好看,有一段风姿。而现在,竟越看越有祸国殃民之色——无法直视。
一路上万分难熬。
好不容易到了巴陵,谢孤鸾匆匆捎了信给阮梦秋,在县外的兴萝泽旁暂且住下。
巴陵地处荆州,是一片繁茂的沼泽地带,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成群,在长江汉水之侧,可谓七省通衢,虽占地不算广阔却颇为热闹。
七月处暑,十里芰荷,辽阔的水域上,荷花开得正艳,远远还有菱歌飘来,埠头旁、湖岸边,满目碧色。当地人采集莲子和水菱,在水边剥了满满一竹篓,清香随着夏风而来。
因着日头盛,阿澈白天不见踪影,谢孤鸾乐得清闲,穿着白色直袖道袍,坐在屋旁一棵如伞般的榕树下喝茶纳凉。即使是树荫也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浪,一热起来人便有些躁,谢孤鸾看着碗中的清茶,蓦然想喝酒了。
夏临渊让他禁酒,谢孤鸾实则并不太听话,他有半年滴酒未沾,已是浑身难受,出了鲜卑山刚买好酒,阿澈便横在他眼前说什么也不让喝,再不答应就又哭又闹,气得谢孤鸾沉着脸把酒罐一砸,走了。
谢孤鸾想出了神,阿澈连叫他几声都没听见,直到阿澈逮着他胳膊使劲摇了几下。
“何事?”
“道长,我觉得你需要我。”阿澈认真道。言罢,坐到了谢孤鸾跟前。
阴冷幽凉之气袭来,让人很是清爽,谢孤鸾打量着阿澈,他却没想到身边跟着一只鬼还有这等作用。
阿澈坐得端正,笑吟吟的,也盯着谢孤鸾,仿佛在等着被夸奖。
谢孤鸾喝了一口茶,移开了视线。
阿澈抱怨道:“道长,你好没意思啊。”
“你第一天知道?”谢孤鸾反问。
“也是。”阿澈自讨没趣,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我发现你最近奇奇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肯定有事——你在躲我,我的直觉可准了!”阿澈得意道,一面说一面把脑袋伸到谢孤鸾面前要看个究竟。
谢孤鸾迅速把头撇了过去。
阿澈皱眉,又用手指戳了戳谢孤鸾的腰。
谢孤鸾霍地站了起来,径直往屋里走。
阿澈化作一缕黑烟,眨眼就拦住了谢孤鸾的去路。他大叫道:“哪里跑!你瞧瞧,还说没……”话说了一半阿澈便怔住了:谢孤鸾一张白面皮上浮现出酡红,那双清澈的眼睛也有点湿润,眼神飘忽不定,乍一看像是中了暑。
“你……”
“看够了吧?”谢孤鸾的面带愠色,语气不善。
他声音中气十足,和中暑八竿子打不着。
阿澈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谢孤鸾冷哼一声,拂袖入了屋内,顺便摔上了房门。
阿澈呆了许久才回过味儿来,突然忆起了谢孤鸾这一路上的反常。谢孤鸾如何对他,阿澈都看在眼里,他从来不敢多想谢孤鸾,也未奢求过能得到什么。今日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令他既惊又怯,这般情绪在心中发酵,竟也酿出些蜜似的甜味来。
他终是明白这幅冰冷的身体里那一丝极难察觉的悸动是什么,那些怀揣过的不可言说的心思,引得他忍不住要去接近他的心思,也迅速地生根发芽,蔓延滋长起来。
谢孤鸾在躲他。低头不见抬头见,躲又能躲得了几时?阿澈略微平复了心绪,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不敢贸然进屋,轻轻敲了敲门,试探道:“道长?”
喊了几次谢孤鸾才应了:“在。”
“明天……带我去游湖可好?”
“好。”里面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答道。
阿澈无声地笑了。
兴萝泽不是多出名的湖,却也大得一眼望不到边际,湖泊靠近村落的一头是莲塘,再远的地方就是沿岸生长的茂盛苇丛。
傍晚,湖上落了雾,谢孤鸾借了条采莲船,小船离了岸,摇摇晃晃地驶入芦花深处。
野渡无人,芦苇中不时飞出几只白鸥,簌簌地。渺渺烟波中撑出一叶窄舟,谢孤鸾神色淡然,慢慢地撑着船,白衣翩翩,仪容俊雅,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小舟破开淙淙流水,飘荡在浮岚氤氲的湖面上。
“烟霾雾朦胧,浮云开天霁,遥看汤桨渔歌唱,慢和也,轻清拨棹而行,月白风清,云移斗转,星遥光影,月正明……”阿澈懒散地侧卧在船上,嘴里念着昨日听来的歌词,手指漫不经心地伸进水里,丝绒般的湖水顺着他的指间滑过。
“道长,听说你不会水?”阿澈问道。
“是。”
“那你若是落水,会被淹死吧?”
谢孤鸾斜眼看了看阿澈。
船行到湖中心,谢孤鸾也不划了,索性让它随着水波飘荡。雾气沾湿了他的脸颊,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水腥味,谢孤鸾坐到船头,出神地看着这水天相接的景色,他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寂静。
阿澈翻身倒坐在船尾,把脚放进水里,率先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道长,你……是不是对我……”
“没有。”谢孤鸾斩钉截铁道。
“你都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就否认了……”阿澈看着自己的足尖,喃喃道。
半片青山,一池绿水,几卷素风,缥缈的诗情画意。宁静的水面上,是尴尬的沉默——谢孤鸾的脸烫得出奇,他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阿澈,却发现阿澈也正好在看他,两人视线相撞,又都触电般急急移了开去。
阿澈声若蚊蝇:“道长,你的脸好红,耳朵也红。”
船身剧烈地晃了晃,只听扑通一声响,水花溅到了阿澈的脸上。
谢孤鸾跳湖了。
他脸皮子太薄,直到阿澈哭笑不得地将他从水里捞上来放回船上,谢孤鸾还将头埋在膝盖里,打死也不出来。湖上雾气散去大半,斜晖洒下来,谢孤鸾单薄的袍子就干了个七七八八。阿澈一点一点往谢孤鸾靠过去,跪在他面前,小心地拍了拍谢孤鸾的后背:“上岸去吧,会着凉的。”
被阿澈一碰,谢孤鸾瑟缩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接着,面无表情地捉住了阿澈的手,道:“你……如何看我。”
“你在说什么?”阿澈笑了笑。
事到临头,脸也丢尽了,谢孤鸾也没什么好惧的了,他欺身上前,把阿澈的手拽得更紧,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再问道:“你对我有何种感觉?”
阿澈的笑容出现了裂痕,他没料到谢孤鸾会反过来问他,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张皇之色,支吾着,没说出话。
这般神色让谢孤鸾百爪挠心,咬牙道:“怎么,你平时不是伶牙俐齿吗?”
小舟无人掌控,自行飘到了芦苇丛里,洁白的芦花层层叠叠地掩映着,搔得谢孤鸾脸上发痒。
阿澈呆了好一会儿,见谢孤鸾仍是执着于要他先开口,最终还是泄了气,脑袋埋得很低,正好抵上谢孤鸾的肩头:“好罢,我……我是喜欢你。”这句话阿澈本不想说,一旦出口,只会让谢孤鸾万劫不复。
谢孤鸾有一瞬间的错愕。他满身的热血都烧得沸腾了,头脑中空白一片,待回过神来,他已将阿澈一把推倒至舟中,力气之大,差点把船给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