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潭手脚并用,撑爬起身慌忙又看,眼见皆是血肉横飞。那夜色下一条山谷中,不知有多少妖物,唯见红莲之刃抹过,便是血雨如注,不留生机。谢碧潭看得呆了,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份猜测,又有些不敢置信。他强撑着不适,见那黑衣道人仗一柄赤霄,杀彻一谷妖类。首当其锋的那些尚有还手之力,虽说到底不敌送了性命,却也叫黑衣道人身上添伤。但愈往后,愈只剩残孱之族,哪当得起赤霄之焰,剑起剑落,一片哀声。黑衣道人竟似杀得性狂,纵然己身也亦多处带伤,犹不见剑势稍缓。待到最后,半袭黑袍血透,全然难分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迹多些,还是泼溅上的妖血淋漓。
红莲杀焰在山谷中卷荡来回,所到之处,不留生机。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碧潭只觉得自己的眼睑怕都已被血色染得红透了,那谷中哀嚎声也已渐低渐渺。满地妖尸零散堆积,连些微月色都好似被浓稠的血光泼了,妖异淡红,照见除了风声,已无什么动静的山谷。
那黑衣道人就这样倒提赤霄红莲,站在谷中,仰面望天。微红的月光落在他眼中,眸子也浸了血色。谢碧潭这时才看清了道人相貌,甚至不过而立之年,五官本该是清俊秀雅,如今一双红眸,全身浴血,却比谷中的妖物还要狰狞许多。更为甚者,道人望月半晌,眸中红光不褪反盛,竟是杀心不消,已然失了清明。
偏这时候,那谷中紧邻山壁,被数条粗大藤蔓和些杂树乱枝堆得黑压压的一处,忽传来“喀嚓”一声响,似有什么硬物开裂。声音本算不得大,但在一片死寂的谷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黑衣道人猛的一扭头,目光如箭,牢牢盯在了出声的那处。随后也不见他抬腿举步,只将身一转,已到了近前。缓缓抬手,将尚滴着血的剑尖指定了树藤草堆。
到这时节,连谢碧潭也听出了杂乱枝叶下不正常的颤动声,多半是有什么枉被牵连的小妖,好容易躲在下面逃过了性命,却不想功亏一篑,又露出行藏。这时虽说山洞中两具尸首的惨状犹然在目,谢碧潭也忍不住的,为草堆下的小妖捏了把冷汗。他不知这一谷的妖物,究竟有多少与那两人之死相关,但黑衣道人心性大乱下的有杀无类,更是叫人心惊胆寒。甚至隐约觉得,若他仍不能收手,只怕就此坠入杀道,难以回头。
正这样想,黑衣道人手腕轻轻一抖,一股罡风挥起,“呼啦啦”吹搅漫天枝叶草屑。那一处角落的遮蔽之物全开,赫然露出一名妇人,全身颤栗,蜷缩成一团。
谢碧潭大吃一惊,正想着这谷中怎还会有人在,但立刻就看到了妇人肩颈腕臂上簇簇的青色鸟羽,原是不知什么禽鸟化作的人身。赤霄红莲距离那妇人不过三尺之距,剑上血滴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妇人已是惊惧之极,双臂紧环,面露哀色。只是连一句求饶之词都说不出,唯瑟瑟发抖而已。
谢碧潭这时心中已愈发笃定,眼前这幕,怕不就是二十年前明河道长在妖怪谷开杀往事。然而先前不过是听李云茅口述一二,甚至连这座如今已经成了鬼魅栖身的山谷都不曾亲踏一步。如今眼见血肉横飞之状,才知当年到底何等惨烈,当真触目惊心。只是眼前正落在明河剑下的这名女妖,状极可怜,又化作了个孱弱瘦小的身子,即便心知乃是妖类,他仍不免觉得多半该是无辜,全然不忍看明河一剑落下。可当下已是杀性冲心的明河岂有这份柔软心思,只一见是妖物,冷哼一声,便擎起了赤霄。
谢碧潭不由得脱口大喊出声:“明河前辈,剑下留情吧!”
他这一嗓子倒是情急之下拼尽了全力,然而半点落不入二十年前的明河耳中。谢碧潭也是吼出之后才想到了这一点,然而叫他还来不及苦笑自个发傻,倒见了意外的一幕。赤霄红莲已递至女妖身前,却忽的一顿,堪堪刹住。似持剑之人察觉了什么异状,又似心有所感,不由停顿。
谢碧潭慌忙努力去看,那一片夜色昏黑,辨认不清。好容易倒是借着赤霄红莲剑身上缭绕的赤焰,瞧见女妖紧抱的怀中,似乎有什么小小一团东西在蠕动。只是那边到底藤树乱草遮蔽目光,又有女妖凌乱衣羽挡住,看不清个数。谢碧潭抻长了脖子只是无果,这时纵然心知所见乃是十数年前无可更改之事,仍双手拱在胸前拜了又拜,什么佛祖老君至圣先师乱念了一气,无论这女妖清白无辜否,单只念及李云茅对明河的一片孺慕惦念之情,也不想他迷入杀途难返,唯望停手收心。
然而说来倒也蹊跷,明河手中剑一顿之后,竟当真迟迟不曾刺落。那女妖战战兢兢,原本几是伏地颤抖,连吐字讨饶都不能够,却因许久不觉兵刃加身,勉强大着胆子抬头,却见明河一手持剑,面如寒霜目如血浸,可眉头却紧蹙起来,倒显几分痛苦之态。她不知这是何故,想要借机逃遁,又怕那剑锋之疾,张皇中,忽一声嘹亮婴啼,自怀中乍起。
这一声婴孩啼哭当真来得意外,女妖顿时慌了,手忙脚乱照看怀中,一时已是顾不得揣摩明河情形。谢碧潭更是大吃一惊,不曾想女妖怀里原是护了个小小孩儿。再一思及那暴露了她藏身所在的一声清脆,如今想来,倒像是巨大的蛋壳破裂声。难不成就是在刚刚的血腥杀戮中,这鸟身女妖不及逃命,乃是顾着照看即将破壳孵出的子息不成?这样一想,又觉荒谬又觉庆幸,更是手心捏了一把汗,惴惴不安看向明河,生怕他一时暴起,再将这母子一剑斩了。
只是明河的情况,更是不同。他因与女妖对面,倒是早看清了被紧紧护着的那小小肉团子,乍一见初生婴儿,即便乃是妖类,未落地挨天、五行不沾,便是个纯粹无辜的生灵。因着此,冲蒙了心窍的杀性也不由得缓了缓,未将那索命的一剑刺了下去。反倒是明心恶性两厢冲突,颇生挣扎难过之感。正这时候,那小小妖婴也不知是受了风冷,还是巧合使然,乍放悲声。声嘶力竭的嚎啕啼哭入耳,倒如一根大杵,定灌天灵。明河脱口“啊”了一声,猛的一手捂住了头侧,身形连晃数下,痛苦万分。
他骤生变故,连掌中剑也不由得垂了下来。女妖慌的护着孩儿,一见此,心惊胆战,便想悄悄挪步抽身。只是才动了动,忽又见明河抬头,虽说面上仍不掩痛苦之色,但双目炯炯,却看定了眼前。
女妖顿时又不敢稍动,怀中婴孩犹自啼哭不停,在再没别的什么声响的夜中几乎有些刺耳。她进退两难,倒有几分豁出去了似的,蓦的抬头直视明河,哀声道:“道长,我虽在妖谷之中,乃是因祖居此地,非与妖王摄人杀生同路。族中祖上名在天箓,位列星班,更约束子孙不得行恶事。但求道长见我母女无辜,放过生路,必终生感激恩德!”她言语中,眼内簌簌落下泪来,和着嚎哭不止的小小妖婴,可怜之极。
明河仍是看着女妖,这一席话也不知听进了耳不曾。只是眸中血红的杀光,竟渐渐开始消退。他仍一手按了头,抿唇咬牙,虽不做声,脑中几成疯魔的杀性却在小小妖婴的啼哭声中淡去。大约正似那女妖之言,这一点不曾沾染半分恶业的星官血脉,入世初啼之声,醒心涤魄,震耳发聩,唤起了灵台一点清明。而与之相悖的是,赤霄红莲上熊熊腾动的火焰状剑光却无平复之状,反倒随着明河神智回笼,道心渐定,猛然狂舞乱烁起来。那一条赤红光焰,乍然喷吐,四散迸落。地面许多散落的枯枝败叶一经火缭,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甚至还有数点火星喷溅到了女妖衣羽上,赤阳之火挨身,她惨叫一声,慌忙挥手乱抹,却无法拍熄开始蔓延的火焰。
这时忽见明河一振大袖,一股道家罡风挥出,将女妖身上燃着的几簇火苗瞬间盖熄了。他猛的反手,剑光爆动的赤霄红莲被插在地上,低喝了声:“快走!”便将另一只手也压在剑柄。全身衣物发丝瞬间鼓动狂震,竟是将一身功力全数激发,与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掌控的宝剑对抗。
女妖“啊”了一声,半是惊愕,但也看出眼前情况当真不对。顾不得再说什么,抱紧了怀中妖婴,踉跄从藏身处跑出。数步之后,突的自后背拱起一双巨大青翼,挟风一拍,便要腾空而起。
但也偏偏正是这个瞬间,以赤霄红莲剑为心,一团足足可以耀红半边天幕的赤光爆腾而起。将明河与女妖乃至谢碧潭的全部视野都湮灭在内。谢碧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惊叫一声,一下子恨不得钻过眼前琉璃地,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好在那红光非是火焰,纵然光芒照彻,一时间想来还不至于伤人致死。谢碧潭眯了眼,挣扎着又睁开一条小缝,不屈不挠继续观望。忽听得“喀嚓嚓”一连串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彻底分崩离析。那串奇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闻,耀目红光也逐渐暗淡,又渐渐退缩回了剑身周遭,重新将被光幕掩蔽的一人一妖吐露出来。
女妖背上青翼未收,却已摔倒在地,人事不知。只是依稀能看到脊背微微起伏,怀中妖婴还在弱弱的一声声啼哭,应是昏厥过去。倒是强握着赤霄的明河,一身黑色道袍破碎多处,褴褛不堪,挽住发髻的木簪也折断了,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几缕胡乱遮在了面前,衬着有些苍白的脸,倒比活鬼还吓人些。好在他虽说模样狼狈了些,但眉头紧皱,目光却仍清明着,不似女妖那样昏厥过去。这时正慢慢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身,忽一抖手腕,把再无什么异动的宝剑拔起,只看了一眼,便一声苦笑,道了句:“罢了!”就随手将剑插回了背后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