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篆三两下抖开包袱,伸手一摸,“咦”了一声,从里头掏出一面破旧不堪的镜子,甚至镜面上还有道不短的裂痕,怎么看都是只能扔了的货色,不知李云茅为何要特意裹了背回来。
谢碧潭也探了头去打量那面铜镜,同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如今见李云茅平安归来,心头早松了口气,听着他二人幼童般抬杠只觉哭笑不得。这时便笑着剜了李云茅一眼:“这是卖哪门子的关子,你往乱葬岗跑这一趟,高道长同样也担心了半宿,好容易人回来了,还有心思胡闹?昨晚到底有何见闻,再拖拖拉拉说不明白,早饭都没得吃!”
高云篆和李云茅也不过是师兄弟间惯了的没大没小打闹,听谢碧潭发了话,双双借坡下驴,老老实实回到几案边坐下。李云茅这才将昨晚几波几折的事态变化一一说给二人听,末了笑眯眯看着高云篆道:“舒姑娘如今大惊大悲……说不得还有大喜。那扰了她多年的前尘,竟又不是她的前尘,正恍恍惚惚无所适从。梅娘不便陪同,某只得独个伴了她一块回城。如今她自回自家去了,可家里也不过只舒心一个娃娃,说不得心里话更没得人安慰陪伴,当真……凄凉啊!”
他尾音拖得极长,一咏三叹,一边叹着,一边还拿眼神满是揶揄的撩着高云篆。果不其然,高云篆出神般坐了坐,像是在消化李云茅这一篇突如其来的消息。随后猛的翻身而起,冲着他长长一揖:“多谢师弟!”转身便要出门。只是才一抬脚,又硬生生顿住了,原地转了个身,直奔后院。
李云茅拍着几案笑起来:“你这头到底还是要梳不是!”
高云篆急匆匆的梳洗了跑出去,连个招呼都没再顾得上跟两人打。李云茅乐不可支,全不在意,笑话了一气,再一转头,却见谢碧潭拿了那面铜镜,正饶有兴趣的翻来覆去看着。看他回了头,便道:“当真就这一面镜子,可照往生前世?”
李云茅坐过去陪他一起看:“某亲眼所见,断不会错。只是想不到舒姑娘和道知大师……这是怎生不相干的两人,竟也能因此被拉扯到一处。姻缘孽缘、前缘旧缘,当真玄妙非常。”
谢碧潭又把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那乌突镜面如今更添了道裂痕,自是全然照不出什么,干脆冲着李云茅一晃:“就不知这镜子若还是好的,可否给你照出段未尽的前缘来!”
“道知大师说了,此镜乃是因缘,因缘了结,便无用了。”李云茅颇认真的给他解释,忽又狡黠一笑,“不然某一定是偷偷摸摸的拿回来,再挑个你睡死了的机会,给你照上一照才是。”
谢碧潭磨了磨牙“呸”了他一声,干脆不说话了,只仍拿着那铜镜,翻来覆去的把玩。
李云茅又凑过去些:“这镜中乃是佛法,又不是动用了什么机关消息。即便你拿回青岩找位天工弟子来看,也仿不出个一样用处的。与其看它,不如……”他大大方方的伸手在谢碧潭腰上摸了两把,“趁着天色还早,高师兄又出门去了,回去睡觉吧!”
谢碧潭脸上一热,虽说以李云茅的性子,到不至于白昼宣淫,可到底那话中调笑意味甚浓,叫他咬着牙去拍开腰间不安分的手:“好没个正经样子!”
只是这遭李云茅却没让他一拍就放开了,反而手指一收,连着谢碧潭伸过去的手一并握住,身子也顺势前倾,亲亲密密的将下颔搁在了他的肩头,叹了口气。
叹过了,竟是全无玩笑意味的道:“舒姑娘之事,竟是叫人心有戚戚焉。可万千的感慨,若要说出,又空无一言。”
谢碧潭默然,许久后陪着叹了口气:“罢了,你说不出,某也知了。”
“当真?”
谢碧潭轻“哼”一声,扯了扯李云茅脑后头发,叫他抬起头来。候四目相对,蓦的一舒臂,揽了过来,然后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将眼一眯,咬上了唇。
李云茅心中大乐,一时那点缥缈晃荡的慨叹俱丢到云外,礼尚往来的回抱过去。抱紧了,像是要揉进胸口里,断不肯放开。
谢碧潭却偏在这时候挣动起来,好容易撬开一丝空隙,涨红着脸,一口衔在了李云茅耳朵上,蚊子般呐呐出三个字:
“去后面……”
十二 半生劫
时序入了腊月后,天气愈发寒冷,然而长安城内外反倒愈发的热闹了。
不说东西两市,只周遭村县中,但凡出得了门的,哪个不往天子都城中往来,置办年节用度,或是走亲访友。如今太平盛世,一年到头,寻常百姓手头大多攒下了几个闲钱,又是年根底下自不吝啬。因此便有心眼更活络些的,在城外几个就近的路口也支起了摊子,弄些花花绿绿的玩意,或是杂货物件,卖个赶紧。
自打舒广袖的事了后,李云茅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闲人。大概那些妖精鬼怪也都知趣,不在这年前年后的热闹日子里折腾。说不得,还有“入乡随俗”的,也颇张罗着要过上个好年。
李云茅因此闲散下来,每日里泡在问岐堂缠着谢碧潭。他两个如今亲昵更不一般,虽说谢碧潭到底还有些脸皮薄,但二人私下相处,渐渐倒也不至于被一句话就撩了个满脸通红,偶尔还能回个嘴,也算是长了出息。李云茅却更在此中回味无穷,乐而忘返。
临近年根,街上百般的热闹,独往来瞧病的人却一分分少了。反倒是那些配好的现成丸药散剂,常有人来买些回去,想是过年时要预备在家里。一来二去,问岐堂中存着的些常用药材不免将要告罄。
这一日起来,难得是个晴朗天气,白亮亮的阳光隔着窗户纸照得卧房中通亮一片,甚至有些晃眼。
谢碧潭便是被这亮堂堂的光晃到眼睛上硬生生照醒了的,他昨夜折腾得晚了些,早起不免贪困,只是胡乱伸手摸摸旁边,被窝里已经空了,然后便听到衣衫簌簌,连着李云茅笑嘻嘻道:“辰时都快过了,这一觉睡得不免太沉,还不快起来,问岐堂还要不要开门了?”
谢碧潭懒洋洋翻了半个身,屋子里暖洋洋点着两个火盆,他也不觉冷,被窝里扔了半条光溜溜的胳膊出来,挡住了眼睛:“不开了……”
然后一个大喘气的长短,才继续道:“今儿个往梅记去买些药材,顺便瞧瞧黄兄。昨晚某已经托了隔壁油蜡铺子一些配好的丸药,有人来买,按剂打发就是。”
“原来你倒是已经盘算好了!”李云茅听他这样说,便也不急着穿衣梳洗,又一屁股坐回去,顺手把谢碧潭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附身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早知道,昨晚就再折腾得晚些……你是不是就因着这个,才故意没跟某说今儿的打算?”
谢碧潭身上一僵,随后狠狠一巴掌拍开了他的头,自己也一翻身拥着被坐了起来,去摸地下搭在小几上的衣服,边咬牙唾他:“真真长安的城墙都比不得你的脸皮!”
李云茅不以为意,摸了摸脸,颇是自得的道:“华山上半年飞雪,那般的冷。这一身皮要不厚实些,岂不早被冻成了雪人。”
两人半真半假的闹着各自起身梳洗,出了房,才看到隔壁原本李云茅屋子里的高云篆早又出门去了。自打乱葬岗之事后,舒广袖大概是因换了一重心境,对待他的态度也明朗许多。高云篆得了甜头,如今更是恨不得天天往那头跑,师弟什么的,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是天子皇城,眼看着快到除夕,其后又有上元佳节,皆是举世头一份的热闹。因此高云篆与舒广袖商量,要在长安过了年再走,一路先上华山,再折回江南,其中寓意自是不言而明,
高云篆心情大好,看着李云茅也格外可爱,这一连数日,连跟他抬杠拌嘴的时候都少了,整日里乐呵呵的进进出出。今早虽说一早就跑出门去,厨房里竟还没忘了安置下早饭,这时候起来去看,犹是热腾腾的,勾得空了一夜的肚子里馋虫涌动。
这般又是换衣打理,又是吃饭拾掇,再加上起身确实比平日晚了许多。待到近午出门,倒是没得了一刻的闲。李云茅和谢碧潭两个也不双双骑马,就牵了那头青驴,往西市去。
到了西市,坊门早已开了,来来往往尽是行人商贾,喧天的热闹。直到梅记门前,也同样进进出出的客人,柜前一排伙计,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只不过店里来人虽多,都是散客,并无什么大桩的买卖,因此那张罗得脚不沾地的老掌柜一见李、谢二人,忙过来拱手笑道:“谢郎君,李道长,今儿有闲心逛来店里了?东家正在后院歇着呢!”一边就喊了个小小子过来,给二人带路。
两个看着店堂里热火朝天的样子,也就不多在外头耽搁添乱,跟老掌柜道了好,随着那小小子去了后院。如今梅记二人走得熟了,三兜两转,就到了黄金履惯常休息的阁子间。那暖阁里地上几案上正摆开了十多个上好的青瓷花盆,里头一色的栽着水仙。大多竟已经开了花,黄黄白白香气袭人,十分热闹。还有两个孩子,坐在矮杌子上,正歪着头拿着剪子铰红纸粘花套,一听人声,一齐的停了手上活计,往门口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