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小贼大约也是察觉了,纷纷庆幸,一边跑着,一边还要向地上唾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倒霉的遇上了个母夜叉,今晚的生意没着落了!”
忽听左侧几步开外,有人轻笑道:“贫道的生意倒是上门了。”
猛一扭头,就见原本还空荡荡的地方,突的闪出一条人影,雪白浅青的道袍束着云冠,眉眼间笑吟吟的,看向二贼:“贫道本是想来找找看有没有小鬼可抓,却不想遇到了两个活鬼,当真有趣,有趣!”手中麝尾一甩,倒似一条鞭子,当头就抽。还未及身,已先听到尖锐破风之声。
两贼同时大叫“不好”,匆匆又转了个身,再换了个方向逃命。这一遭变作身后缀了两人,个个都是有着功夫在身,但凡折到哪个手里,都难善了。
只是再没逃出多远,前方隐然开阔,乱七八糟分布四周的坟头少了许多,倒是野生野长了两排柳树,干枝瘦干的晃荡在风中,张牙舞爪。
两个贼人自然是认得路的,这已到了乱葬岗的边缘,前方只余一座孤零零的旧坟,穿过去了,就是一带杂树林,一头钻入,便可逃出生天。他两个心头正要松下一口气,忽然眼见前面十几步外,正在那座旧坟的坟头上,飘飘荡荡升起一名白衣女郎,当真是足尖离地三尺有余,长袖曼舒,盈盈在半空中转了个身。
“鬼……鬼鬼鬼……有鬼啊!”
两声惨叫中,白衣女郎呵笑一声,抬手虚虚一点。一股阴风平地卷起,将二贼掀翻得如同走地葫芦。一通颠倒头脚的滚动后,堪堪五体投地的趴在一双皂缎道靴与朱红绣鞋前。昏头涨脑中只再那么抬头一看,顿时一口气提不上嗓,双双翻着白眼厥了过去。
道靴的主人自然是白衣洒脱,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的李云茅。他用靴尖在二贼头上碰了碰,见当真没了反应,不由摇头笑叹:“这般鼠胆,也学人家装神弄鬼的劫道!”又抬头望向那尚飘在空中的白衣女郎,“有劳梅娘出手了。”
“李道长客气。”梅影欠欠身,飘然落到二人面前,仍是颇有礼数的先福了一福,才抬袖掩口看向另外那名女子,“只是这位姑娘……似是也被儿吓到了呀!”
那名女子仍倒提着双剑,面色却是惊骇,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看梅影,又看了看李云茅:“李道长,她……她当真是……”
李云茅笑起来:“如此良宵,提什么鬼呀怪的多煞风景,这位是梅影娘子,西城外三雪园的东主。梅娘,这是舒广袖舒姑娘,自扬州忆盈楼来。”
二女登时都有些无语,李云茅却好似浑不觉自己打圆场的说词有何不妥,仍是笑眯眯的,用脚尖点了点那两个小贼:“深更半夜,这两个扮鬼劫道的货色要怎生处置?若是绑了送官,还要候到天明,好生麻烦。”
梅影立刻跟进转了话题,笑道:“既然是这片地头上的事,儿斗胆做个东主。李道长若是放心,便将他二人交与儿处置,定不伤他们性命,又留个大大的教训就是。”
“那就有劳梅娘了!”李云茅顺手便推出了那两个麻烦,左右看看,又是一乐,“只是不知今儿到底是怎生个日子,倒是不约而同,在这片乱葬岗遇到了两位相熟。梅娘……嗯,梅娘且先罢了,舒姑娘,你又怎会选了这样一个时日来此?高师兄可知么?”
舒广袖此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看梅影又看看李云茅。大概到底是对李云茅的信任占了上风,目光回避着梅影,咬唇道:“我出来是为一桩私事,无需向高道长说。”
“这样看来,倒都是为着私事了。”李云茅脸上仍带着笑,“只是这乱葬岗非是善地,今夜又格外阴晦,颇觉不吉。若是舒姑娘的事已办妥当了,不如让贫道送你回去。或者时辰已晚,前往三雪园打扰梅娘一宿也可。”
梅影忙道:“若是舒姑娘不介意,自是无妨。”
舒广袖听了,却摇了摇头:“不成,我的事尚未办完,若错过今夜,又要蹉跎许久。李道长若有他事,但去无妨。梅……梅娘也多谢好意,心领了。”她说罢,捏了捏臂上的小包裹,敛起双剑,转身欲走。
只是眼前白衣一动,李云茅不偏不倚的挡在了去路上,笑容可掬的,却没在看向舒广袖,而是抬头望天。浓黑如泼了墨的天疏星无月,断没什么看头,更何况是在这气氛阴森诡异的乱葬岗中。他却像模像样瞧了好一阵子,才转头对着已经要捺不住性子的舒广袖莞尔道:“今夜太阴冲斗,阴水蔽月,正是个极难遇得的大阴之日……前几天贫道与高师兄闲来无事翻看历书,正巧说到了这一节。”
舒广袖脸上原本那股被拦了去路的隐然怒气一僵,愣愣看了看李云茅,又扭头瞧瞧袖手不语的梅影,蓦的叹了口气:“这是高道长与你说的?”
李云茅摇头:“高师兄岂会将旁人私事轻易乱说,若说是贫道的猜测,舒姑娘可信?”他悠悠道,“今夜当真算是巧遇,只是能在这地界巧遇,也是需要些因缘。扬州忆盈楼名扬天下,擅长的是剑舞清歌,天工巧秀,却与五行八卦、捉妖弄鬼的行当沾不上什么边……论及这些,反倒是某的纯阳宫的专攻术业。舒姑娘,外行纵有千般巧,不及内行一句通,这些灵邪之术非是寻常,你若有心定要摆弄个究竟,就愈发使不得自个由着性子胡乱揣摩。否则不成事小,万一有了折损,却不止一个替你担心难过呢。”
他口若悬河滔滔说了一篇,听得舒广袖半晌缄默不语。忽听身后响动,梅影曳着长袖款款过来些,站到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眉眼恬静柔和:“舒姑娘可愿听儿一言?”
舒广袖看着她仍有些惊揣不安,只是见梅影有意拉开些距离不使自己难堪,谈吐又得体,才略放了心,犹豫道:“请说。”
梅影将袖一甩,十余步外的旧坟前应声飘起几件物什,却是一炉清香,三两盏干鲜果子,与些糕饼酒浆,与寻常人家上坟时的铺陈并无什么两样。梅影候她看清楚了,重又放了那些东西落下去,才道:“儿虽仍托身红尘之中,却早非俗世之人。幸有机缘,一缕残魂也可得苟且世间。今日时逢大阴,宜鬼魅行,一时动了念,来此祭扫。那坟冢中葬下的非是旁人,却不过是儿昔日尘寰身罢了。”
听得梅影竟是来为自己上坟扫墓,非但舒广袖,就连李云茅亦是意外。愕然后摇头笑道:“这……这当真也算是一桩轶事。”
梅影却不在意二人的惊讶,继续曼声道:“儿昔年薄命,泉泥销骨,千里辗转,无处托魂。如今想来,唯不过欠一人一句提点而已。惜儿遇黄郎时,已是人鬼殊途,听之无用,唯有叹息。舒姑娘,且听他人劝,莫成己身哀,一人在世,到底还是需时时与旁人相交往来借力的多些,又何苦凭着一人辛劳,走那些弯路绝路、徒劳之路。”
舒广袖听得默然,倒是第一次正眼直视梅影,那白衣女郎色如春花、窈窕多情,若不言明,又岂有人知她竟是鬼非人。再听这番言辞,倒比李云茅笑晏晏的劝说更入耳些。她又犹豫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便将手臂上的小包袱褪了下来,“李道长猜得不错,我选了今夜出城,又来到乱葬之地,确实是要寻一处阴气充沛的地脉,借其气催动一件法器。只是这法器是人相赠,所为更是纯然自身之事,断不会影响旁人。”
她说着话,蹲下身在一块石头上解开了小包袱。掩布一去,露出一面一尺见方的古旧铜镜,只是镜面已颇污浊,照脸亦是艰难,就不知有何等的法力神通。
此镜梅影不识,李云茅亦认不得,四道目光便都只轻轻扫过,就又停留回舒广袖身上等她后话。舒广袖取了镜在手,对着自己照了照,想当然只能在其中望见一个乌突突的模糊影像。她许是早知如此,并不如何失望,抚着镜子道:“此镜亦是经旁人之手转赠,是以我也不曾见过原主人。当时镜子收在一只同样破旧的锦盒里,内中附绢书道:此镜纳极阴或极阳之力,便有神通。可照见持镜人前世往生,欲解之问。然神通非神,解亦是结,用之与否,思之慎之。”
“照见前世往生?”李云茅和梅影都是一愣,大感意外。若当真有如此法力,这面看起来破旧的铜镜倒是不凡,如此宝物,竟会轻易赠予他人,不免更让人觉得蹊跷。
李云茅想了想,还是道:“前世往生,乃轮回因果,这般看,此镜该是出于沙门。舒姑娘,可否借镜一观?”
舒广袖对待他很是爽快,立刻将镜子递了过去,边道:“我执着于此,然而多方找寻,始终不得极阴极阳之力所在。前几日与高道长闲聊,听他提及今夜之特殊,不免动了念,往来一试……这却是与高道长无关的,他确不知情。”
李云茅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最后几个字,只将那面铜镜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他看的却不是镜上纹路与铸造,而是时不时以掌缘轻击、屈指连叩,又掐起法诀,飞快的从镜子背纽到镜面抹过一回。来来回回能有三次余,轻轻吐出一口气:“此镜外秽内净,正法无边,并无半分邪祟妖异之处。无论是否可照见前世往生,至少赠镜之人,应是无加害舒姑娘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