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茅无惊无险落地,嗤笑一声:“朱砂夫人,这般无关痛痒的小把戏你还要玩多久,贫道倒是快不耐烦了……嗯?”
他话音中断,忽然低头。脚边割断的怪藤已化作尘灰,只剩一地枯骨零落。那些不知多久年月的骨骸中,间杂着大团银丝,却宛如活物,悄无声息的攀上了李云茅的双足。那些丝线看似晶莹透明,却着实坚韧,又粘性极强。李云茅发觉不妙,连忙挣动,双脚竟是难动分毫,被牢牢困在地面。而银丝尚在沿着小腿继续向身上攀延,似有无穷无尽。
蓦然,李云茅身后一阵嘈杂乱响,声如金铁擦割石壁,刺耳之极。乱声中,洞顶陡然扑下一只小水缸大小的巨蛛,箕张如刃长足,对着李云茅当头剜落。
千钧一发,谢碧潭失声惊叫出来:“留神上面!”眼前却突如其来一黑,脑中“嗡”的一声,一阵眩晕。待到晕阙之感悠悠消退,他干呕一声,忍着不适睁眼,竟又是熟悉景象,身在问岐堂中。
没留给他什么整理心绪的时间,之前那个出现在背后的声音又开了口:“想救他么?”
“你到底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李云茅他……”谢碧潭彻底乱了方寸,只能劈头盖脸的发问。只是他身体难动,纵然瞪大了眼,也再不能看到那诡异阴森的石窟中情况,又或者是身后人的半片衣角。
身后之人想来也清楚他的状况,丝毫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的意思,只是又问了一遍:“想救他么?”
“你……”谢碧潭气结语塞,但这般情形之下,由不得他不低头。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压了压情绪,咬牙挤出一个字来:“想!”
身后一声轻笑,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不过像是满意于他的妥协,那人终于开口多说了几个字:“要救他,就去取剑。带上剑去朱家,某可助你。”
“取什么剑?”谢碧潭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李云茅那柄常年裹在布中的火红宝剑。今早回来,往李云茅房中寻他时,尚见那剑如往常搁在床榻旁。
果然身后人便道:“你自然清楚是什么剑。然后,某要你替李云茅答应某一个条件,不在当下,而在将来。内容你也不必过问,届时他却必须要应允。”
“你这是何意?答应你什么条件?你提这样的要求,岂非趁火打劫?”
“你眼前所见,信或不信;李云茅的一个承诺,你应或不应,某皆不强求。”身后人言辞稳当的很,似是成竹在胸,只是说出口的话让谢碧潭听来实在刺耳。“你说一声否,某解你禁锢,立刻离开,如何?只是时不待人,李云茅眼下的处境,也是同样,某允你三十息,做个考量。”他说完话,当真不再出声,不存在一般静立在谢碧潭身后。
谢碧潭额上却虚虚的渗出汗来,一时间许多真真假假的可能在脑中乱作一团。闭上眼,更有妖洞深邃、怪物狰狞,末了凝止在李云茅臂上暗红干涸的血迹上。他狠狠一咬牙:“某答应你!”
身后“嗯”了一声,仍没多少情绪起伏。随后红影在眼前一拂而过,谢碧潭眉心微微一凉,像被人用指尖涂抹了一下。便听那人道:“你且去,待到朱宅,自得分晓。”话说罢,一股热流自谢碧潭头顶贯穿全身,他“啊”的一声,“噗通”跌坐在地,手脚筋骨无一处不因受禁锢的血脉重新流畅起来而麻痒难当。
只是谢碧潭眼下顾不得这些,他自觉身体重回掌控,匆忙爬起身扭头:“你到底是谁……”
眼中所见,唯昏暗天光,照见药柜书案小榻,无有半个人影。
腿脚血脉不舒,犹如万蚁噬咬,钻心难过,谢碧潭此刻却顾不及那些了。
思及神秘来客话中隐意,与那真真切切的眼中所见,一股一股的慌恐从心底翻波样涌上来,谢碧潭觉得自己的心说不得下一刻就要跳出喉咙口,一身的虚汗出透了,洇着衣衫冰凉凉贴在身上,被秋风一打,禁不住的哆嗦。
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往后院去,直扑进了李云茅的屋子。那屋子里空洞洞的只有几样必备家什,清素简单得很,可一目了然。一眼便看到了斜靠在几案旁的长条布包,谢碧潭微松了口气,快步过去将裹布解开半截,露出里面黑沉中隐透红光的剑柄,凛冽剑气,似乎将欲透鞘冲出,几不能直视。
谢碧潭还是第一次这般近的打量这把神秘宝剑,他只知乃是好剑,却不识其中奥妙珍贵之处。但当初李云茅初出此剑,就一剑斩了鸣蛇,适才那神秘人也格外说明,要救人,就需带剑前往。想来这剑对于李云茅来说,用处非常。这样一想,忙匆匆又小心翼翼的将剑重新裹紧,寻了条结实的布带,牢牢捆在了自己背上。天雨未停,这一遭却无法撑伞了,谢碧潭翻出已有一段时日不曾用过的蓑衣斗笠,胡乱穿戴一回,就往院子里拉了匹马出来,急急忙忙的离了家。
前往朱宅的路径谢碧潭只是乘车往返过一次,谈不上熟悉。好在记得依稀方位所在。这般糟糕的天气,路上行人稀少,任凭他打马疾奔也是无碍,只是少不得那些泥浆雨水迸溅满身,纵然有蓑衣遮了一遮,到底也没多大的用处。
顶风冒雨穿街过巷,两旁坊墙建筑渐渐有些眼熟,再估算一下动身的时辰,大略该是距离朱家不远了。谢碧潭对那座精致小巧的宅院印象颇深,缓下马速,摸索着兜进坊门,东绕西绕过两条街,果然便见到了那座朱红门楼,丹漆鲜亮得妖异,在凄风苦雨中愈发醒目。
目光落在门口两座石雕镇兽上,谢碧潭默默的抽了口凉气,那石兽非是常见的狮麟龟象,而是八爪狰狞,昂身欲噬的两只巨蛛,又用拳头大的绿松镶了眼,绿光幽幽,愈发让人头皮发麻。
回忆之前所见,断非这样两只凶恶石蛛,谢碧潭有些迟疑的下了马,又抬头看,门楼上高悬的“朱宅”两字倒还如故。他此时到底还有几分难以拿定那神秘人的意思,究竟是只叫自己到这一处会面?还是困住李云茅的魔窟就在宅院之中。只是瞧着门前石蛛,说不得还是后一种猜测更贴近些。
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何好好的一户客商家宅就成了邪魔精怪的巢穴,谢碧潭回想起朱丝言谈举止,明明与常人无异,即便他那寡居抱恙的长姊,也是温柔得体妇道人家。但眼下再思之无用,他在朱宅门前远远找了棵树拴了马,迟疑了下,望着空中大喊起来:“我已经到了朱家,你……你可该现身了吧!”
没人应他,只有雨声连绵,穿枝打叶,连绵不绝。
谢碧潭这才想着自己似乎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就被平白引到了这里。他又喊了几声,周遭还是毫无动静,一时不免有些怀疑是否被人哄了。
但这点念头才一动,一眼看到狰狞蛛像,又摁了回去。朱家门户变得这般诡异,而自己曾见那阴森洞窟中,围困李云茅的,也有一只硕大蛛怪,很难说两者间无甚关联。若李云茅当真被困其中,攸关性命,却是点滴时间都耽误不得,即便那神秘人不来,难不成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就要在外头束手无策不成!
这样一想,很生出几分胆气。谢碧潭咬了咬牙,大步迈开,就往朱宅大门走去。纵然眼前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了。
只是心思底定,走到门前,正是两只石蛛兽对踞的位置,谢碧潭举步,却好似被什么无形的障碍阻了一阻,一脚落下,仍在原地,寸进不得。他愣了一下,抬脚再试,还是如故。眼看红色门楼近在咫尺,却是可望难及。
心中蓦的升起一股躁火,谢碧潭恨恨抬脚,冲着看不见的无形障壁猛踢了几下,依旧全然无功,甚至还被反冲出的力道震得脚底发麻。他向后一个趔趄,重新站稳了,忽然一咬牙,干脆用上一身的力气,低头侧肩,全无形象的冲着前方猛的撞了过去。
无形障壁似绵似刚,纳劲反吐。谢碧潭豁出全力的这一撞,闷响一声似冲败革,随后一股更强劲的力道反震出来,竟将他弹得一个跟头,跌跌撞撞倒退出了数步,“咚”的跌坐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不轻,谢碧潭头上的斗笠都被掀飞在一边,整个人狼狈的坐在泥水坑里。很快瓢泼雨水淋了他一头一脸,又顺着衣领钻进去,衣衫内外,皆是一片湿漉漉冷冰冰。
谢碧潭也像是被这一下撞飞了魂,愣愣的坐在那里,瞧着朱家大门发呆。他瞬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尽是沮丧无力的落魄念头,不要说再去冲撞那看不到的障壁,似乎连站起身的力气都不足了。
呆呆愣愣在雨水泥地中坐了半晌,寒雨侵衫秋风肆虐,吹得他透体冰凉,止不住的哆嗦。又一个冷颤后,腰身一软,向后便摔。
只是还没等他当真倒下去,后背陡然传来一声什么硬物摩擦着地面的钝响。谢碧潭悚然一惊,整个人如遭雷殛,猛的僵在了那里。片刻后,他伸手向后,指尖摸索着寸寸攀爬,终于末的一用力,一把捞住了捆在背后的长条布包。那裹布也已经湿淋淋一片,冷硬得像一根铁棍。谢碧潭握着那剑,忽然就抬手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咬着牙爬了起来。他没什么新奇的法子,刚刚那一跤大约磕到了骨头,小腿还在隐隐作痛,索性就那么有点瘸的拖着步子,又往朱宅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