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宅建得精致却不算阔大,两进院落中,最高处便是后院朱砂居住的彩楼。这接天连地的雨水,将万物颜色都冲洗寡淡了,唯独那座彩楼却愈发丹幄明丽,光彩新鲜。
彩楼两翼皆有飞廊,连通地面游廊与二楼敞室。此时飞廊之上,并肩立有两人,眺望方向,正可见谢碧潭乘车离开。眼看车行渐远,一袭浅黄衫裙的艳丽少妇轻笑一声,媚眼如丝,缠向身侧白衣道子:“亲眼看着那小大夫离去,道长这回可是安心了?”
那白衣道子竟是李云茅,衣衫鬓角尚有水气沾染,可见也不过匆匆才至朱宅。他又向远处望了一眼,才转身面对黄衣少妇:“朱砂夫人倒是言而有信。”
朱砂拈着块丝帕遮唇,巧笑娉婷:“李道长既然肯登门,妾身自然不会难为谢先生。说实话,这小大夫斯斯文文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他日若是有缘,妾身倒是不介意邀他做一回入幕娇客,滋味想来很是不错!”
李云茅的眉心跳了跳,冷笑一声:“原来夫人喜好的乃是文秀书生之类,不知这宅院中,倒是有多少文人雅士长做枯骨伴了佳人。”
朱砂笑得更是开心:“道长谬言了,似道长这般俊俏英气,岂不是更胜那些筋羸骨弱的文士!妾身虽不挑剔,却格外心仪这一种!”她十指尖尖,肤色嫩白如玉笋,指甲上丹寇艳丽,捏着丝帕,就往李云茅肩上搭去,“李道长,我们且进房去?”
娇声软语一句问,牵扯一段情思暧昧。朱砂指尖丝帕落下,却在将将触及李云茅肩头之际,一缕乌光弹起,瞬间美人玉指化作寒光钩甲,斜抓肩颈要害。
李云茅比她更快,拧肩缩腰,眨眼已遁出数尺,双指一并掐了个剑诀,回身顺手斜削一记。
“当啷”一声,指爪剑诀相交,似金石互击。朱砂突然发难无功,却不再进,而是借力反退,腰身如风中弱柳般一拧,轻飘飘跃入了彩楼之中,只留下一串笑声:“妾身有情丝万缕,郎君待要如何?”
朱砂的身形在彩楼门廊入口处一闪而没,李云茅驻足飞廊,抬头看了看天。天际乌云浓厚,雨势渐转瓢泼。如麻的雨脚之中,若是细辨,竟有星点微光夹杂其中,闪闪烁烁。李云茅拈符诀,开睛定目,再看时,半空中却是一张巨大的半透明丝网,将整座朱宅牢牢罩在其中。细碎闪光,便是丝网所在。而网心结处,正是眼前。
李云茅忽然摸摸下巴笑了,一甩麝尾上肩,迈步便走:“贫道自华山出师,斩妖降魔,区区蜘蛛妖术,纵然结成天罗地网,又岂能拦某脚步!”
他阔步沿着朱砂退走的门户踏入彩楼,虚空之中,顿时传来女子调笑:“道长适才不肯与妾身同往,如今还不是自个又走了进来!”笑声绵绵,那门户内外涌起一阵彩光闪烁穿梭。等到光消影散,已不见来处。
谢碧潭顶风冒雨走了一程,纵然有马车代步,这般天气下也是艰难。好容易抖着一身寒气进了院子,除了墙角棚子中驴马,再没另个活物,更是让他堵心。
好在灶下火未冷,厨中尚有余粥,可见李云茅又是一早从容出去。谢碧潭满心嘀咕,也不知他一个道士哪来那些闲事天天跑在外头,一边赶快烧上了热水,换衣梳洗。
纵然昨日蒙朱丝热情款待,到底往来冒雨奔波,身上还是疲累。这般天气,也未必有人往问岐堂求医。谢碧潭心安理得,换过衣服吃了饭,就抱着炭盆缩回了屋子。一墙之隔,秋风秋雨依然肆虐门窗,只是房中烧起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浑然不觉。谢碧潭饱暖思困,舒服的窝进被中,不消片刻,已是倦倦欲眠。
只是到底是在白日,小睡片刻,也不过半个时辰。谢碧潭醒来后精神见长,想了想,还是往药堂去,读书配药,听雨声。
已经下了半日的雨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街道之上流成沟壑,泥泞非常。若无要事,断然没人肯在这种天气出门,谢碧潭将背风的窗户推开半扇,放眼空荡荡道路水淋淋皇城,正是最惨淡的秋景。
看了片刻,他折身回去打理柜中药材,忽然平白一股风卷起,“砰”的吹合了他打开透气的窗户。谢碧潭被突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匆忙转身,看清楚了才松了口气,又过去重新把窗子打开了。
只是还没等他离开窗口,又一声响,关得好好的大门无由而开,秋风裹雨而入,顿时打湿了一片地面。谢碧潭愣了一下,只得丢开窗户,跑去关门。到了跟前打量,才发现鸭蛋粗细的门闩竟然莫名其妙断开了,茬口新鲜,参差不平,不知何故。
谢碧潭顿时有些头疼,胡乱扯了根衣带拴住门,一头跑回搁置杂物的厢房,翻了好半晌,灰头土脸的摸出根旧门闩,回来凑合着关上了门。摇晃两下觉得妥当了,才放心的要转身回去。
只这一瞬间,忽然四肢俱僵,分毫难以动弹。
乍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谢碧潭先是一愣,才觉心慌。只是还没等他在脑中转出几种念头,背后忽的一凛,后颈的汗毛几乎根根不受控制的竖起。他没有习武之人那般敏锐的感觉,但正因为如此,这种直透入心的压迫感才更让他心惊。
屋中光线昏暗,还没来得及点灯。谢碧潭眼角余光四瞥,明白看到一道阴影无声无息附上后背。有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带着点奇妙的金属摩擦声响,似在宣告这空荡荡的药堂中当真又多出了另一人存在。
谢碧潭觉得连喉咙口都有些发紧,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是谁……”
没等他问出一句完整的话,眼前忽然一黑,金属与皮肤夹杂的触感突兀从身后伸出,覆上了他的眼睛。谢碧潭直觉那该是一名成年男子的手掌,但立刻感到双眼四周一片沁凉,随后又马上火辣辣的烧热起来,像被强行割开了几道口子,只是不觉痛。
身后来人言简意赅:“看。”
看什么?谢碧潭莫名其妙,不过下意识的听从了吩咐,忍着那股没有消退迹象的灼热感睁开眼,然后又一次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开眼所见,全然陌生,没有丝毫问岐堂中痕迹。目力所及,昏暗阴冷,凸石嶙峋,藤木纷杂,竟是在一处幽深阔大的石洞之中。谢碧潭身体周转不得,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望出去,那是一条极为幽长的通道,粗糙的石壁上盘绕着怪异的藤蔓,大片大片的深绿色中,漏出星星点点幽白冷蓝微光,也正是借着这些光点,才能依稀分辨出洞中的情形。
谢碧潭一时间满脑子只剩下了糊涂,他不认得这阴森森的地方,更不晓得为何一吐息间,自己就从问岐堂到了这怪洞之中。心中越是摸不着头脑,越少不得要再细细观看周遭,可有所得?
但不看还好,细看之下,谢碧潭顿觉整张头皮都炸了起来。那些覆盖住洞壁的藤蔓中,夹杂着光点的位置,竟是一具具惨白骷髅,被密密麻麻的手指粗银白丝线缠裹着,悬在枝蔓之间。骷髅骨隙中磷火幽幽,与怪异银丝上淡淡的一层白光混杂在一处,便是隐约照亮了石洞的光源。
谢碧潭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眼角喉咙一片干涩难开。虽说学医之人,生死伤残屡见不鲜,但这般多的诡异白骨堆积一处,宛如魔窟鬼蜮,叫人唯有胆寒。
战战兢兢许久,谢碧潭才勉强稳住了神。他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四肢,僵硬的站在白骨丛中,一层层冷汗湿透了后背衣衫,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洞中空寂,只有些窸窸窣窣不知什么爬动的声响,再无人声。谢碧潭问了一句没得回应,壮了壮胆又大声道:“把某从问岐堂带来这里的人,你到底是谁?你将某捉来这妖异地界,又不肯出声现面,到底有何企图!”
仍是没人应他。
谢碧潭气急败坏,几乎就要再顾不得形象破口大骂的当,忽然前方远远的传来“喀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踩折了什么……十之八九只可能是洞中白骨,随后听到有声音唾了一口:“这妖女,到底祸害了多少人填它的巢穴!”
那声音熟悉得谢碧潭全身一个激灵,登时顾不得什么大喊起来:“李云茅!李云茅!是你么?你怎会也在此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暗淡光线下,照见白衣道子从洞窟另一端缓步行来。谢碧潭身体不受控制,说话谈吐却是无恙。只是直到他看清楚李云茅的这段时间中,连连大喊,却没换得对方半句回应,如若未闻。谢碧潭不知何故,愈发焦急,又大叫了几声,忽的一卡。
李云茅这时已走到了十几步外的近处,磷光幽微,照见他一身衣衫有些凌乱,左臂上更是撕破几处,渗着片片血迹,一副与人动过手并且受了伤的样子。他脸上还是带着惯常的那种浑不在乎的神气,但步履缓慢,眼神机灵,明显是在提防着什么。
谢碧潭哽回了自己的呼声,一时无措。他见李云茅狼狈,心头顿时抽紧,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勉强镇定了一下,才颤巍巍道:“李云茅,你……”
话音未落,绿影一闪,侧旁石壁上一根裹着尸骨的粗大藤蔓陡然卷起,抽向李云茅。那藤蔓足有手臂粗细,带起尖锐破风声,来势汹汹。李云茅一路上留神,藤蔓乍起已是惊觉,翻身纵跃避过,掌凝剑光,一指划下,浓绿色的汁液四溅,那藤蔓登时被割断,无力的甩动了一下,跌在地上。裹在其中的骷髅也“哗啦”一声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