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认得。”陆明烛回过神,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当年一起从西域来中原经商,许久不见了。”
(五十五)
陆明烛与师弟师妹简单交代了几句始末。陆明灯与谷清霜听说这人不但在大光明寺一役中存活,还救了陆明烛,看陆荧的眼神立时就开始带上敬意。几人低声说话,说的是家乡语言,陆荧听说这户人家信奉明尊,也感觉十分诧异,惊讶地往屋子外面瞟了一眼。其时女主人似乎刚收拾完东西,正从外头进来,两人目光一下对上,陆荧只好笑了笑。一时天色晚了,床铺并不够用,陆明烛便同人商量,让谷清霜去睡多出来的床铺,几个男人在柴房将就一夜就好。
一夜平安无事地过去,第二日雨仍旧不停,更不太好的是,大约是淋了雨,谷清霜第二日有些发热,虽然没有大碍,可是赶路终究怕加剧病状。几人只好再留一日,陆明烛又给了这家人些许碎银,同他们商量好了。
午时过后雨稍微小了些,陆明灯之前学过些医术,看着谷清霜的模样他十分着急,便说去周围山中挖些草药来。陆明烛与陆荧自顾自交谈,嘱咐他小心些,便任由他去了。
陆明灯走出柴门,路过昨晚那间小屋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进去看看——对于他们来说,此时此地看见明尊,是一种莫大的安慰。那房门虚掩着,陆明灯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也并没有什么明尊像,更无香火,只空空有个黄土堆砌的神龛凹在那里。陆明灯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可这家并无多余房舍,昨日师妹师兄都说有供奉明尊,怎么如今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未曾多虑,只是出门上山去了。搜寻了一下午,倒也确实不虚此行,挖了好些草药回来,他走到柴房,陆明烛与陆荧还在说话,他俩共同经历一场生死,话倒是一下多了起来,即使观点仍旧不能立时合拍,却也不再互相计较那么多了。
“两位师兄,”陆明灯蹲下来分拣那些草药,“我方才特意去看了一眼,那边的小屋子,没有供奉什么明尊像啊。”
他本是随口说说,可陆明烛却一下子直起腰来,那模样有点狐疑。
“什么?”
“我去那边看了一趟,没看见供奉明尊,倒是有个神龛。”陆明灯往那边努努嘴。
陆明烛与陆荧对视一眼,陆明灯也许觉得没什么,可他俩都在对方的眼神中读出几分怀疑。
“哪有这种道理?我和清霜都看见了,不可能看错……”陆明烛小声自言自语,“你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连香灰也没看见,打扫得倒是很干净。”
“你别想那么多,”陆荧沉吟了一下,“如今朝廷对我们赶尽杀绝,这户人家就算信奉明尊,且在山野,可也终究怕官府来找麻烦,不敢光明正大地供奉,兴许只是在晚上悄悄参拜吧。”
他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陆明烛还是惴惴不安。那种关于危险的直觉,他一直都未曾丢弃,许多事情在发生之前,他就能敏锐地察觉——只除了一次,只除了一次——他摇了一下头,打断了思路,叹气道:“你去煎药,给清霜喝了,过了今晚,第二天一早就走。”
陆明灯去找女主人借了药罐熬药,这家的男人似乎大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女人说是去临近的城中集市采买用品,到了深夜才能回来。
渐渐入夜,雨淅淅沥沥了一日,到了晚上反而又大了起来,谷清霜喝了药沉沉睡去,三个男人依旧在柴房中过夜。这家的男人一直没有回来,陆明灯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带点玩笑意味地对陆明烛道:“这人也是,让妻儿跟我们一群陌生人呆在一处,自己进城去了,也不怕我们其实是过路山匪,弄出点什么事来。”
陆明烛本来靠在柴垛上,听着外头雨声闭目养神,听了陆明灯这话却猛然睁开眼睛,陆明灯给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就听得陆荧在一旁玩笑似的开口:“他的意思是,叫你不要乱说话,也许对他们来说,我们可不就是山匪,迫于无奈才收留我们的。”
陆明灯笑了笑,也并未放在心上。陆明烛一副疲倦的模样,靠着柴垛不再说话。夜渐渐深了,几人各自睡去。
陆明烛睡得不怎么安稳,屋外的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这是北方,素来干燥,这场雨下得也着实够久的了。半梦半醒间他总觉得回到大光明寺的雨夜,或是更久远的,枫华谷的雨夜。一阵剧烈的头痛逼迫着他睁开眼睛,雨水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陆明烛看了看一侧,陆荧和陆明灯靠着柴垛和干草堆,睡得都沉。陆明烛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想站起身来到外面走走。突然他听见院子外面柴扉开启的声音,似乎是这家的男人回来了。随即听见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冒着雨出去将丈夫迎进来,一面絮絮地低声说话,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又隔着雨打屋檐的声音,显得模糊不清。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男人咳嗽了两声,似乎是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们住得偏,要去一趟城中也不容易,你呆在家中,还有脸催我!”他说着压低声音咳嗽,又说了些什么,陆明烛也没听清。
“人带回来了没?”女人的语气很是慌乱,似乎微微提高了一些。
陆明烛从背后靠着的柴垛上直起了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柴房门背后。
“嘘!小声点!那帮人若是会功夫的,耳朵都灵得很!带来了……官爷们说……随后就到……都是你这个死婆娘惹出来的事!这帮人看着就有问题,老子让你夜里别去上香供奉……你偏不听!这下被他们发觉了,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呀!小声点小声点!官爷们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就快了……”
陆明烛脸色煞白地转过身,大步走回柴垛旁边,两脚踹醒了陆荧与陆明灯。
“起来!快走!”几乎是与他这低沉而急迫的语气一起,透过柴房的小窗,外面突然涌进来数点火光,是举着火把的官兵们,随即就听见一片抽刀拔剑的声音,纷乱的脚步一下子升腾起来。陆明灯还有些迷惑,陆荧已经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反手就去包袱中拿弯刀。陆明烛蹲在地上,极快地将包袱最底下的弯刀抽出来,一扬手扔给陆明灯。
那边陆荧已经夺门而出,刀剑相撞之声一下子升腾起来,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嚎哭,还有官兵大声呵斥叫骂的声音。
陆明灯不知所措,但也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去,去找谷清霜。师妹身上没有兵器,又吃了药沉沉睡着,反应定然慢了,十分危险。陆明烛跟在他后面,一开门就嗅见扑面升腾而起的血腥气——陆荧这人下手从来不留情,他很清楚。陆明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给那股温热腥气熏得下意识地倒跄半步,一侧的一名官兵已经挥刀砍来,陆明灯反手挥刀,两把兵刃相撞倏然分开,那官兵劲力输了半分,陆明灯弯刀疾递而出,眼见就要挨上他身,那官兵情急之下,陡然扯过旁边一人用力向前一推。陆明灯的弯刀已经收不回,只听嗤的一声,刀刃不偏不倚将这家的男人捅了个对穿。
尸体啪嗒一声沉重地倒向地上,陆明灯目瞪口呆,只觉得双手一下子震颤起来,差点连刀都再握不住了。旁边陆明烛一刀挥开一个官兵,不意外地被血迹四溅了满身,他瞧见了这一幕,可是眼下再顾不得其他,只能飞起一脚踹在陆明灯腿上,大吼道:“愣着干什么!找清霜!”
陆明灯如梦初醒,一路小跑进了屋子,不多时就将面色惊慌的谷清霜拉出来,持刀护在她身边。这屋子没有后门,他们一时逃不出去,官兵虽然有十来人,又如何抵挡得住陆明烛与陆荧?不消片刻刀剑声消,外面的雨声哗哗,重新变得清晰,陆明灯护着瑟瑟发抖的谷清霜,瞪大眼睛看着一地鲜血狼藉。屋子太小,施展不开,陆荧与陆明烛似乎都受了伤,倒也不严重。
陆荧喘着气,擦去脸上的血。他跨过几具倒伏的尸首,走到屋角。这家的妇人搂住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发髻散乱,瑟瑟发抖着嚎啕痛哭——她已经亲眼瞧见丈夫瞬间死于非命。
陆明烛站在门边,喘息着冷眼看他们,一言不发。陆明灯看见那女人嚎啕痛哭,涕泪横流,甚为凄惨,又联想到这家男人的确死在自己刀下,虽然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可到底心存愧疚,正想要开口说话,就见陆明烛丢了一记眼刀过来,那褐色的大眼睛映着落地仍然在燃烧的火把火光,凌厉而且冰冷。陆明灯只能收回步伐,抱住谷清霜,看着陆荧用沾满鲜血的刀尖挑起那女人的下巴。
“为什么报官?”
女人吓得气哽声噎,被陆荧用刀尖这么一挑,霎时发了疯一般地尖叫起来,也不知哭骂着什么,双手护紧了孩子,发了疯一般地胡乱踢打。陆荧也不说话,只是刀尖一转指向孩子,女人被吓得立时哑了嗓子,哽咽越发急促,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