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荧又问了一次,那妇人脸上煞白,泪水纵横,看着丈夫的尸首不断抽噎了半日才勉强道:“小妇人也不知……是……是他说你们是明教弟子……那晚我出去浆洗衣服,看见她……她……”她惊恐地将脸转向谷清霜,“她看见了……我们小户人家,哪里惹得起你们这些江湖人!”她说着似乎再也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来。
陆明烛终于走上前,他已经平静下来,那凌厉的冷光从眼底消褪,开始笼上悲戚的神色。
“你们既然信奉明尊,必然也知道,凡我世人,同心同劳,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他的语气似乎有点悲哀,完全没有咄咄逼人的样子。那妇人突然抬头看了看陆明烛,又看看仍然近在咫尺的陆荧的弯刀,突然又大声哭泣起来,泪水将她脸上的灰尘和飞溅的血迹冲开了,连着她怀里的孩子们也放声大哭起来,谷清霜与陆明灯不忍听闻,紧闭着眼转开头去;那妇人一面嚎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大声道:“……我们小户人家……哪里……懂得这许多事情……只知道有一日突然、突然……官府就来下令……不准再拜明尊,谁再暗中供奉香火,就当作乱党处置……我们害怕,只能偷偷供奉……谁知道京、京城最近发生过什么……之前就有像你们一样的明教弟子路过我们这里……”她说着大声抽泣,眼神剜着他们,突然变得无比怨恨,“……我一时大意,叫他们发现我们供奉明尊……他们身上没钱,要挟我们,若是不给他们银钱做盘缠,就要去报官,说我们供奉明尊,横竖……活不成,大家同归于尽……我们只能给他们钱财……我们、我们……小户人家,”她哽咽不住,“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你们来了也就罢了,都怪我一时大意,又叫你们看见了香火……当家的怕被你们连累,只好先去报官!谁知道……谁知道……”
她恸哭不止,声音无限悲苦,三个孩子在她怀中更是放声嚎哭,其情景悲惨难言,连陆荧也一时默然无语。陆明烛沉默了半晌,走上前来,默默地将手搭在陆荧的手腕上,将他的刀尖挪开。
“你……”陆荧虽然看起来也十分犹豫,可还是眼神一拧,不赞同地瞪着陆明烛。他的意思陆明烛很清楚,如今死了这样多官兵,如果放过这妇人,她无论是向其他人求助,还是再去报官,对他们都十分不利。可见到孤儿寡母惨痛哭泣的场景,怎么还能忍心下手?明尊慈悲,这家人也供奉明尊,即是受明尊庇佑,他们一行人更是虔诚的明尊弟子,可为何又阴差阳错,酿成如此惨剧?
“师兄,师兄!”谷清霜的大声哭泣惊醒了他们,“我们快走吧!”
陆明烛回过神来,默然地给陆荧使个眼色。陆荧十分清楚他的意思,也不耽搁,当即与陆明烛动手,将官兵尸体一具具抬出去扔到后面不显眼的地方,又将这家男人的尸首抬起来搁在里间的榻上。随即进屋招呼陆明灯与谷清霜。陆明灯低着头,不敢看那嚎哭的妇人,内心愧疚已极,却又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丝毫没有补救的余地。
陆荧拍了他一下。
“你想什么呢,明明同为明尊弟子,他们还这样先不仁不义,再说了,人也不是你要杀的。他们若不死,死的就是你了,你摆出这副样子,着实没有必要。”
陆明烛叹了一口气,道:“快走,这里不能留了。”他说着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的妇人,心知留她活路,她迟早会去报官——她除了报官,还能怎么办呢?所以他们不但不能留,而且得日夜兼程,赶紧离开。死了官兵不是小事,官府一定追查。陆明烛也觉得内心十分酸苦,虽然是这家人先去报官,可他仍然觉得,这到底是他们几个惹来的麻烦。陆荧不再说话,却突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些银子,扔到陆明烛手里,随即推搡着陆明灯与谷清霜离开,陆明烛叹口气——他身上其实也还有不少银子,掏出一些来,走过去将钱袋放在桌子上,随即咬了咬牙,扭头疾步而出。桃桃从一旁的暗影中转出来,喵喵直叫,叫声惶惑,陆明烛一把将它捞起来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走入漆黑的雨帘。
哭号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全部隐没在雨声中。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加快行进步伐。夜还漆黑,陆荧勉强辨认了一下方向,他们尽快赶路,泥泞粘住靴子,变得重逾千斤——陆明烛觉得自己一身血腥气,肮脏不堪,索性任凭雨水冲刷,他的头发已经极长,被他用发绳在头顶高高束成一股,尾端在腰间荡来荡去,被雨浸透,跟瀑布似的淌着水。还好,那户人家是荒郊野岭,那女人在这样的雨夜,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去报官,他们多少还有些时间。
天色渐渐放亮,雨总算停了下来。冒雨走了半夜,让人疲倦不堪,陆明烛看见谷清霜脸色煞白。
“停一停吧,清霜,你怎么样?”
“没事……没事,”谷清霜脸色难看,精神却还好,她对陆明烛微笑,“我很好,还能走。”
陆明烛心中难受,只好叫他们停下来休息。陆明灯默然无语,陆明烛看他神色有异,只好叹口气道:“不要多想了,这事虽然……到底也不是你的错。”
“师兄,”陆明灯的声音很低,他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浅色的眼睛几乎要望进陆明烛的心底,“他们既然信奉明尊,为何只要朝廷一下令,就能对所言所信立即弃如敝屣?既然抛弃明尊,为何又不抛弃干净?既然舍不得,大家就同为明尊之子,为何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这问题太尖锐,太尖锐了,陆明烛一时语噎,无法回答。
明尊慈悲,圣火永耀。是啊,为何在明教鼎盛、朝廷嘉许之时口口声声信奉,在朝廷下令后,那样快就能将曾经的信仰弃如敝屣?陆明烛觉得自己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信仰明尊也罢,别的什么神明也罢,不过是想得到庇佑。当对明尊的信仰面对朝廷的铁血刀剑,连生的希望都无法保证,这些普通的人家,不过想要求得一隅安稳的人家,不抛弃那些香火和圣像,又能怎样呢?也许他们终是舍不得抛弃,就仿佛他们投宿的这户人家——舍不得抛弃的下场,被运命的手阴差阳错地推动,就只能酿成方才的苦果。
现实能不能凌驾于信仰?信仰是否总会屈服于求生?
陆明烛沉默着,远处灰蒙蒙的雨帘渐渐消霁,远山开始显出苍青与灰黄交错的轮廓。
(五十六)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一路向西北尽量快地前进。途中碰到过些许明教弟子,应该都是从各地据点接到消息,各自向西赶路。他们不敢相认,都暗暗恐惧着对方的身份。这一路已经发生太多太多的事,谁也不相信谁,谁也不指望自己被人信任。
谷清霜病恹恹的,他们走不快,却更不敢停留,只能专门挑拣些偏僻的路途走。数日过去,他们早已远离京畿道,越往西北而行,天气越是干燥,水源也逐渐减少。他们不敢沿着水源行进,因为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即使在山中,也不敢靠近山涧溪流,唯恐叫人看见。更何况,越向西北,山涧溪流也越来越少,植被丰茂的景象不复存在,时常瞧见大片裸露的山脊荒原。
桃桃似乎病了,更显得瘦弱,之前它脚爪受伤,大约也未曾彻底愈合,就不得不随着他们一路奔波,时日一长,竟然有些一瘸一拐。陆明烛和谷清霜最心疼它,舍不得它再走,大多数时间轮流抱着。陆荧曾经对他们这副自身难保还不忘顾着这畜生的模样嗤之以鼻,可终究也未再多说什么。
干燥的风从北边吹来,日头已经西斜,残照劈头盖脸地落在人身上,周围树木稀疏,几乎没有遮蔽,尽管已经是秋季,可仍旧热得要命。陆明烛觉得发根里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脸上的尘土不知已经多久未曾清洗,他用手擦去汗水,不意外看见手背上发黑的汗渍。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谷清霜,男人尚且如此狼狈,她的模样更是凄惨无比,可是经过这些日子,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坚毅的神情,掩藏在灰尘和污垢下面的,是比之前冷硬数倍的眉眼线条。陆明烛看着她,不知道该觉得辛酸还是欣慰。
“要不要休息一下?”
谷清霜用力将桃桃往上抱了抱,摇摇头,抿住嘴唇。凌乱的头发掉落下来,挡住她曾经俊俏白皙的脸蛋,她看了看陆明烛,又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陆明烛早就看出,这一路走来,她一直都有话想问,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未曾问出口。
“我……”谷清霜迟疑地开了口,虽然神情已经变得坚毅许多,可一眨眼,那里面还是满载着天真,“明烛师兄,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清泉师姐……我知道,师姐她……师姐她恐怕是活不了啦……”大光明寺一役,谷清泉也在场,她是知道的,“……可我还是每天都梦见师姐,梦见师姐叫我不要放弃……师兄,我们这么一走,之前在中原认得许多的人和事,都来不及告别啦,师兄……”她咬了咬嘴唇,“你就这么一走……叶大哥会不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