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衡泽走进来,见陆明烛已经醒着,便走过去用力两脚将陆明灯与谷清霜踢醒。
“起来,都起来,死到临头了还睡。”他气哼哼地说着,却伸手用钥匙打开了陆明烛双手的锁链,“跟着我走,天亮前出城,就当老子没看见过你们!”
陆明灯与谷清霜瞪大了双眼,陆明烛也惊讶道:“军爷,这——”可是陆明灯看见,陆明烛眼底里并未有多少惊讶,倒像是早就预料到的一般。
“少废话,这地方老子说了算,老子大发慈悲,放你们一马还不行?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看着碍眼,”徐衡泽不耐烦地将他们赶出牢房,带着他们往外走。陆明灯与谷清霜跟在后面,唯有陆明烛与他走得很近,他们穿过牢营,并未有任何人前来阻拦,一直走到牢营外面,徐衡泽才停下来,在角门边拾起几个包袱,劈头盖脸地砸到陆明烛怀里。
“你们的东西,拿着赶紧滚,别在这碍着大爷的眼。”
“军爷,”陆明烛抱住那堆东西,“虽然不知军爷为何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可军爷若是放走了我们,那边岂不是——”
“嘁,你这人倒也有趣!”徐衡泽像是看怪物一样瞧着陆明烛,“还有空担心老子?老子告诉你,既然横竖功劳都是天策府的,老子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你们只管走,到头来老子就说抓错了人,他们又能怎样?”他说着露齿而笑,笑得戏谑,“快走,老子好人做到底,带你们出城。”
陆明烛不再说话,赶紧招呼师弟师妹跟上。几人在空无一人的城中街道上走着,这里离城门不远,很快就能到。徐衡泽神情奇怪,似乎不让天策府占便宜,他就十分开心,甚至不惜放走朝廷所说的要犯。
“你说的那个天策的朋友,你们后来可还曾见过?”徐衡泽突然发问,陆明烛倒是一怔,随即道:“大光明寺一役,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之前识人不清,活该被欺,自然也不曾再见过。”
“啧,这就对了。”徐衡泽啧啧有声地感慨起来,“天策府的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骗了人,还尽会说些假仁假义的话。告诉你,老子放走你们,才不是因为同情你们,纯粹不想让他们好过而已。天策府那群人——不光是男人无情无义,女人也无情无义。老子同她相好多年,临到头来她说上头听说她与神策军交好,不准她跟我,她呢,啧,”他说着突然一声冷笑,“倒也真的就不再理睬老子,说是什么两不相误,再不来往。什么狗屁情义,说到底都是虚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陆明烛,见陆明烛面露惊讶,突然又是一笑。
“你那个朋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了,什么情义,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我如今放你们,也不是为了你们,不用你们谢我……到了,快走快走,给人发觉了我也麻烦。”
陆明烛几人离了城门,外面夜色正浓,他们不敢停留,加紧赶路。桃桃这猫似乎已经修炼成精,他们走了一阵,它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凑到近前。谷清霜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先是被抓,又莫名其妙被放,此时终于崩溃了,扑过去一把搂住桃桃大哭起来。陆明灯停下来歇了口气,却陡然想起陆明烛之前那话,不由得心生疑窦,迟疑着开口。
“师兄……他怎么这么就放了咱们?这……这也太……还有,师兄,你几时有过……天策府的朋友?”陆明灯其实很想问问关于叶锦城的消息,可是陆明烛这一路都没有再提到过,他也不敢随便说话。
陆明烛不置可否,只是抬头望天,月亮又圆又亮,没有星子。他回想着方才那个神策军官说的那一番话,反复咀嚼,除了个别偏激之语,竟然句句在理,带着种麻木的苦涩。
“没什么奇怪的,”他淡淡道,“这就是江湖,谁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所以你们记着,别轻信别人,说得再好听,再真,也不要信……不要信。清霜,别哭了,赶紧起来走,我们已经出了京畿道了。”
(五十四)
白竹提着大包的药材,从杭州城的方向回来,他沿着湖堤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想着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印象中有个少林寺的僧人,他三番五次听见他们说起静亿法师,却完全没见过他,只在叶思游来到的时候,模糊地看见一个背影。那背影让他觉得莫名熟悉,熟悉得让他心惊。他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也无法证实,只能暗自忖度。白竹沿着藏剑山庄外沿的湖堤走着,突然瞧见前面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走。
天上此时飘着些细雨,白竹定睛一瞧,那可不正是叶锦城。听人说他最近几日总是往剑庐跑,一呆就能呆上许久,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安静得出奇,本身就是一种反常。白竹这么想着慢慢走过去,开口叫了叶锦城一声。
叶锦城闻声回过头来,白竹瞧见他煞白的脸,衬着那满头枯槁的白发,更显得憔悴不堪。可与之相对的,叶锦城神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奇怪。白竹很清楚地记得,叶锦城素来与自己不和,一见到自己,连眼神都不一样,像是炸了毛的斗鸡,戒备又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反击或者给自己一击。可如今这些神情都消褪不见,那眉毛虽然已经变成银白色,可依然浓丽秀气,只是失去了之前微微上挑的姿态,几乎是有些柔软地低敛着。
“白先生。”
叶锦城微微低头,对白竹打招呼。那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娴静。白竹心中一紧,道:“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剑庐,白先生从杭州回来?”
“之前嘱咐你要静养,没事干不要四处跑。”白竹换上了医者对于病人的口气责备他,“还嫌让你师父操心得不够?”他说着说着语气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带上嫌弃,随即故意地对叶锦城扬了扬手中的药材,“还害得我一趟又一趟地跑。”
“有劳白先生了。”叶锦城低头道谢,走上前来举过伞为白竹遮雨,“是我给先生和师父添麻烦了,等我好了,自然会去跟师父认罪。”
他一走过来,白竹就觉出一种莫名的异样,不知是环绕在叶锦城周身的神态,还是别的缘故,他本来就比白竹要高上一些,可是即使是在剑拔弩张的以往,白竹也从未感觉到如此的压迫感。他不着声色地退开了一些,正打算告辞,就听得叶锦城道:
“白先生,以往我心浮气躁,不知礼数,对先生多有冲撞,先生是师父的好友,是我该死了。如今我这副样子,倒是要劳累先生,联想以往所作所为,我觉得……十分惭愧。”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是真有心,就好好养伤,伤好了老实过日子,别让你师父操心。”白竹后退一步,冷声丢下一句,随即快速走开。
叶锦城捏着伞柄,望着白竹远远走开去,随即摇头一笑,那眼神里倒是真的很有几分愧疚,可惜白竹并未看见。这愧疚很快就消散了,转而代替为一种略显茫然的神色。他这几日一直去剑庐,将旧日的东西翻拣出来,那些旧日所铸的兵刃,全部被他一件件扔进熔炉,逐一毁去,一连数日,总算将剑庐上下所留的痕迹销了个干净。之前给师妹刻的模子,他花了许多工夫,总算尽力将最后一点完成,装了起来,只待以后交予师妹。还有这一连数日,叶九霆都每日去剑庐,倒像是兵营里点卯一般一日不落,叶锦城虽然体力不支,可还是尽心尽力地教他。
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卫天阁的回信。
母亲,师父,唐天越,白竹,叶九霆。这些人和事开始不住地逼迫他去三番五次地回忆和遐想。有时候他席地而坐,靠着铸造台,耳边是另一侧叶九霆敲打剑身的叮叮当当的响动,思绪便也随着那些声音浮动了起来,恍然间又回到小时候,母亲离去时的风雷闪电,师父抱着自己入睡时窗外的雷声,枫华谷的连天暴雨,还有……还有什么?他觉得思绪一日比一日迟钝,可似乎在别的事上,他都能想得很清楚,只有枫华谷之后的记忆开始模糊。
他长久地抓着两张图纸。别的东西都已经尽数毁去,只有这两张铸造图纸,似乎在冥冥中某种力量的驱使下——那应该是一种叫做不舍的感情——他迟迟没有动手将它们投入火中。孔雀羽的图纸让他时时刻刻想起唐天越,关于他们这些年的回忆,点点滴滴,细枝末节,都十分清楚明了,这些记忆伴随他好多年,已经深入骨血,成为例行功课一般的东西,时时刻刻地想起。
另一张图纸,他能记起,这是给陆明烛的弯刀。可关于这对弯刀的记忆已经模糊——他时常用力回想,却总是只能想起一些窅然的片段,似乎隔着云雾轻纱,拨弄不开。陆明烛……陆明烛是谁?这个名字让他觉得陌生,可似乎又十分熟悉,这三个字念在口中,像是带着一种奇怪的滞重和隐隐的血腥,胸口也隐隐作痛,又不知痛从何来。
他开始长时间地沉思,在宅子中临窗而坐,或在剑庐中看着叶九霆铸剑,陆明烛,陆明烛,陆明烛是谁?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人,师父,白竹,师妹,还有小师弟叶九霆,试图从他们的言谈中捕捉到关于这三个字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