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天、天越——天越!天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雨水在他青白的脸上滚动不住,连带着头发上的水珠汇聚成长线,不住滚落,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陆明烛觉得冷。大雨浇在脸上身上,连带着无数伤口开始剧痛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是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只能躲在东南角的花木丛中间,紧紧盯着不远处来回走动的天策士兵。大雨突如其来,浇熄了火把,一时间布防陷入短暂的混乱——没有了照明,天策的防线会出现短时间的漏洞,陆明烛急促地喘息着,腰侧的伤口已经痛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又因为失血和雨水的交替,一阵冷一阵热,握着弯刀的双手酸痛不已,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即使天策的布防出现短暂的错漏,他也没有信心能够借此逃离。
机会如此短暂,稍纵即逝,短得就像那些甜蜜的日子一样——陆明烛紧握着双刀,合上了眼睛。两侧的天策士兵出现了短暂的躁动,他们需要寻找避雨的地方重新燃起火把,虽然皆是训练有素,可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他们只需要坚守原地,等待战场内部清场,心中多少有那么一丝的松懈,更因为这大雨浇熄火把,雨帘阻挡视线,雨声干扰听觉,使得这黑夜更加黑暗。
陆明烛觉得后心被雨水持续冲刷着,冷热交替的奇怪感觉让他好几次都从脊骨下面不由自主地泛起哆嗦,他知道那是因为失血带来的反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意志才绷住——不能死,还不能死——里面的情况他已经不敢再想,师妹没有找到,他藏身此处不知道有多久,长得像是千年万年,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陆明烛攥紧了双刀,他能感觉到上臂的肌肉绷得太紧,开始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他没有把握冲得出去,却又不甘心就此成为枯骨。天策士兵布防成一长线,有点动静,左右不可能不察觉,只是因为这时四周漆黑,更兼雨势滂沱,若是动作够快,恐怕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陆明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弓起腰来,清场的大部队很快就要到来,再不走,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盯紧数十尺开外的天策士兵,正要拼死一搏,突然看见那人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随即又站稳了,然后慢慢地软倒下去,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响动,陆明烛睁大了眼睛,却猛然觉得有人从后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差点失声惊呼,挣扎着扭头一看,竟然是陆荧。两人早就各自丢弃了外面那显眼的白色罩衫,捂住他的手极快地松开了,耳边是陆荧的一声低喝。
“你已经重伤不能调息,还不快走,巡逻的要来了!”
“你——”陆明烛一怔,胸口和喉头立时涌上来一阵火辣辣的哽咽。来不及再说出一个字,他只感觉后腰被陆荧一个推举,身体一轻,他却也根本不再犹豫,这机会稍纵即逝,他不能浪费陆荧用性命为他争来的最后一线生机——凭借着最后一点气力,陆明烛纵身跃起,在半空中一个提气,转瞬扑进外面漆黑一片的雨帘里,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的雨帘里已经响起一阵喧哗,是天策士兵们纷乱的喊叫与跑动,也不知陆荧是否已经暴露了踪迹。陆明烛不敢停下,只能从丹田压榨最后一丝内力,在漆黑的雨夜中发足狂奔。瓢泼的大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也阻碍了天策士兵的追踪。可大光明寺虽然离城郊很近,对此时的陆明烛来说,要出城,也是不短的一段路,更何况时间已近午夜,城内早就宵禁,虽然大雨滂沱,可他知道,金吾卫的值夜并不会停止——以自己如今的状况,他着实没有信心不被抓住。
可即使已经走入绝境,却好不容易得来一线生机——不想放弃,绝对不能放弃,陆明烛只听得雨势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腰侧的血迹淋淋沥沥地洒落在地,每跑一步都重逾千斤。哗啦啦的狂风暴雨终于交织成一片纷乱嘈杂的声音,陆明烛觉得意识在奔跑中渐渐模糊起来,却仍然咬紧了牙关,执着地往前跑去。
耳边陡然擦过一道劲风。这和风声不同,是带了内力的气劲,混合着满满的杀意——陆明烛心中一惊,却陡然被迫寻回了几分神智——这熟悉的气劲,是唐门的追命箭。
他已经无暇顾及对手是谁,只是头也不回地发足狂奔,可身后连着几道气劲破空而来,道道夺命,逼得他不得不反身来接招。双手弯刀一划,陆明烛往斜地里一个蹑云,避开了那几支弩箭。
大雨让漆黑的夜色更加模糊不清。十余尺开外,在一道道箭刃似的雨帘中,走出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手上端着千机匣,行走的步伐像是水上浮莲。
雨声喧嚣。陆明烛握紧了双刀,不由自主地艰难喘息。他听见对面来自唐门的男人说了一句话,思路却随着受伤变得迟钝,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叶大哥会放走你。”
(四十七)
雨势似乎稍微小了一点,陆明烛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对方的话。可更为响亮的,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那人说完一句话,似乎也并不着急攻击,只是端平了千机匣,隔着雨帘沉默地望着他。思绪虽然已经无限迟钝,可字面上的意思却还能理解。这人话里所指的,除了叶锦城不会有别人。
雨像箭矢一样在他身上摧折,又前仆后继地接踵而至。叶锦城?叶锦城?陆明烛只觉得一股奇怪的情感涌上心头,要是还有力气,他简直想纵声狂笑。
放走他?放过他?谁放过谁,谁又放过了谁?雨声这样嘈杂,这样喧嚣,他想起四年前血风交织的枫华谷,那时他也曾手握双刀,将端着千机匣的唐门弟子们逼入绝境,尽管最后让那批唐门弟子死在枫叶泽中非他本意,可是在之前的战场上,他一声令下,又死了多少人呢?这是报应,报应——没有谁曾经放过谁,也没有谁需要别人来放过,他在江湖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这点觉悟也没有。陆明烛想放声大笑,可断续不继的粗重喘息让他只能艰难地咳嗽。事已至此,他总要放手一搏到最后一步。唐天霖沉默地看着他,却往后退了两步,陆明烛死死盯住他走路的步伐——是了,见过,他见过这个人,不止一次,巴陵县的龙饮丘,阿契斐长老死亡当夜逃走的刺客,如今对面的唐门弟子——他们交过两次手,这将是第三次,三次都和叶锦城脱不了干系。没错,一切都是早就谋划好,只为将他操控于股掌。潮水一般的绝望激得身体更加无力,陆明烛无助地握紧弯刀。他知道对面这人实力稳健,如今自己已经连一成胜算都没有,要么束手待毙,要么反抗至死。
“你跟叶大哥好了三年,也算够本了。”
雨声太大,陆明烛听不清、也再听不懂这句话了,他只能沉默。
沉默只是对峙中短暂的罅隙,全部被哗啦啦的雨声填满。陆明烛不再说话,弓起腰来转身向前跑去。既然已经没有胜算,对面的人还不动手,显然就只是存了玩味的心思。将敌人玩弄于股掌的爽快,他也不是不懂。果不其然,陆明烛刚踏出一步,只听一连串密实的轻响,一排弩箭几乎是同时从后方飞来,在他脚尖前一尺有余的地面上扎出一排小小的栅栏。陆明烛向后一倾避过这一拨箭雨,反身一个流光囚影高高跃起落在唐天霖身后。
唐天霖却像是早就知道他这一招,还未等陆明烛挥刀,已经一个迎风回浪往后疾退,两人的肩膀在这交错的过程中狠狠撞了一下,牵连着陆明烛腰侧的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应变奇快,几乎是瞬间稳住身形,紧接着又是一跃,唐天霖才疾退数尺,还未稳住脚步,陆明烛已经又如影随形地掠至背后,唐天霖拉不开距离,陆明烛的刀锋已经接踵而至,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挡,唐门的护手上带着精铁尖刺,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爆开的火花转瞬间被大雨浇熄。
唐天霖只觉得手臂剧震,一阵疼痛从左边小臂尺骨处蔓延开来直延伸到上臂。剧痛之下他却在心中无声地暗笑起来,陆明烛早就受伤,这一击几乎是用了全力,后面必然再也占不到便宜了。唐天霖转身点地,在雨帘里斜跃出去数尺,随即转身抬起右手扣动机括,陆明烛一击之下刚刚落地站稳,一股狠戾气劲已经扑面袭来,他反应不及,被迎面而来的一支弩箭直插进锁骨下方的位置,那股伴随而来的力气实在太大,推得他倒跄出去几尺。
脚下失去平衡,身不由己地跌坐在地的一瞬间他看见对面漆黑雨帘里的唐天霖又一次抬起了右手。战斗中摔倒,生死立判,陆明烛想爬起来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闪着杀气的寒光划破雨幕,冲胸口直射而来。
几乎是同时一波浑厚的气劲从陆明烛身后的方向推过来,连万千雨箭都被这气壁逼得生生改变了方向,拉扯成千万条长线斜坠出去,携带着穿破雨帘的箭矢在半途中被气场冲得失了速度,随即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