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那边陡然传来抓挠门板的声音,凌尘脸上表情微动,起身去开了门,一团奶蜜色的影子挪进屋来,竟然是桃桃。这猫脚爪似乎受了伤,见到陆明烛躺在榻上,立时嘶声叫起来,一瘸一拐地直扑而去,却被凌尘眼疾手快一把捞了起来。桃桃挣扎大叫,全身的绒毛都倒竖起来,显然是对不能与主人亲近十分不满。
凌尘脸上神色复杂,道:“这猫是你养的?我救你回来那夜,也难为这畜生怎么找到这里,这前爪受了伤,也不知怎么跟来的。我差点也没有发现,它恐怕就要死在外头了。”凌尘说着突然冷淡一笑,“这年头,畜生总比人还有情谊。可笑。”
陆明烛盯着那奶蜜色的大猫,随即艰难地将面孔转向床榻里面。他知道自己的嘴唇在不住地颤动,可不但说不出一句话,连眼眶里都是干燥的,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四十八)
他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静谧。首先恢复的是耳力,他听见窗根下夏虫吱吱的低鸣,有些热,嗅到带点潮湿的水汽的味道。好像是西湖的夏夜,唐天越跟着师父来了藏剑山庄,与自己同榻而眠。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躺在身边的人,可思绪滚动,似乎云山雾罩,夏虫的鸣叫逐渐清晰……是了,这不是西湖,旁边也不是唐天越,是陆明烛,是夏夜的长安。他脱口而出的的“天越”二字消散在唇边,理智重新掌控着他,他伸手去摸旁边侧卧的人,那皮肤的触感,手心微凉的汗水和温热的皮肤,是陆明烛,是他恨之入骨的门派明教的弟子。可这气息,这时令,包括这人的睡姿,呼吸的声音,都无比熟悉。看得久了,也就熟悉了;恨得长了,也就习惯了。他是有要事在身的人,所有的布局和殚精竭虑,不能因为一个名字的叫错就毁于一旦。
“明烛……”他很清楚自己的语气虽然焦躁,却极力保持温柔,他伸手去摸索,可入手似乎只有冰凉的竹簟。夏虫的鸣叫持续不断,他睁开的眼睛渐渐恢复目力。没有,不是陆明烛的屋子,他静静地躺着,双眼凝视昏暗的床帐顶。屋子里一片静谧,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也不关心。所有的脉络渐渐在心中清晰地浮现起来,他不动,也不能动,只是躺着静静任由回忆掀起狂潮,将他彻底淹没。
夏虫的声音在窗根断了一会儿,又吱吱地继续,大概是螽斯的叫声。这声音熟悉有韵律,他记得幼年的时候,经常跟着这种声音去捕捉草丛中的虫子,又被母亲唤回,在夏夜的晚上,他也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陷入安谧的梦乡。母亲杏色的衣服和发带,温柔拍打他入睡的手,成了深藏在心底深处,连唐天越也不曾分享过的回忆。他的武功基础在很小的时候由母亲教给,并非师父叶思游所授。
从记忆中起,就没有见过父亲。这对年幼的叶锦城来说,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一起长大的同辈孩子中,没有人敢嘲笑他。不光是因为他家境优渥,是叶家较近的直系一脉分出,也是因为母亲的强势。记忆中他从未看见母亲流泪,更没有同辈孩子敢在背后议论他什么,虽然他隐隐觉察到,长辈的师伯师叔提到母亲时,虽然鲜少背后议论,可脸上总带着惋惜的模样。他还太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在他还提不起重剑时,看过母亲与她的师兄弟们切磋,双手紧握重剑,英姿飒爽的模样和美丽却坚毅的面容,坚韧不输男子。
她是幼年的叶锦城全部的勇气,即使没有父亲,他也觉得只要有她在,什么都能担当,只要在母亲杏色的衣摆旁,就总有安宁和温暖。她挺括又飘逸的杏色衣服,她手握重剑的英姿——全部是力量,是不惧别人议论,能我行我素、掌握运命的力量——他还太天真,天真得不知道运命充满欺骗和假象,感知不到力量在重压之下也会一点点碎成齑粉。
母亲开始频繁地接到信件,她的躁动和不安,即使年幼的叶锦城也感觉得到。在入夏的时候,母亲在夜里挑起一盏灯火,坐在桌边读信,读完信不叹气,也并未哭泣,只是沉默地将信件放到灯火上引燃。叶锦城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像是平静冰面下暗涌的潮水,指不定哪一日就要破冰而出,引发滔天巨浪。他询问母亲,她却从来只是微笑,告诉他好好读书与习武,不用想其他的事情。她开始频繁地抓住每一个在外行走江湖或者做生意的师伯师叔,询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情。叶锦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可远远看着他们,已经能感觉到,那些师伯师叔,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从脸上流露出来,有的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个夏日很长,少雨,直到有一日他下学归来,天空暗沉沉地布满阴云,闷雷在灰蒙蒙的湖面和飞来峰的峰尖上滚动,孕育着夏季的大雷雨。这闷雷听得人心慌,他又未带纸伞,只能急匆匆地往家中跑。
宅子里没有人,下人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闷雷一声声滚动得越发急促,年幼的叶锦城奔过月亮门,跑到屋檐下,雷雨前的疾风吹了起来,他用力推开比他高上许多的门,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身后刮来,衣摆、头发和地上散落的凌乱几张惨白信纸,都疯了似的狂乱飞舞起来。屋子里无比昏暗,直到外面一道白亮的闪电直劈下来,随即惊雷惨叫着炸响,他瞧见自己头顶上的位置晃荡着杏色的衣摆,无力垂在半空的双足和随着狂风不住摆动的惨白绫子,像是活了一般冲他扑来。他直瞪着眼睛,只觉得手足俱软,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类似刚出生的猫狗崽子一般呜呜的哀鸣,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之前母亲踩踏着自缢的凳子绊倒,怎么都爬不起来。外面炸雷尖啸着接踵而至,整个屋子一明一暗,随即豆大的暴雨狂泻而下,天地之间骤然拉起昏暗惨白的帘幕。
他被一群冲进门来的人拽住手脚,为首的是师叔叶思游,他用力捂住叶锦城的眼睛,将浑身哆嗦的叶锦城往外面拖去。他挣扎大哭,四肢乱踢,死也不愿离开母亲身边,可终究抵不过大人们的力气,只能尖叫嚎哭着被拉出门外。挣扎踢打间有人松了手,他被拖开的一刹那,看见叶思游弓着脊背瑟瑟发抖,双膝似乎不堪重负地一软,跪在还在横梁上摇晃的母亲下面。
他没有生病,却一连数日地沉默,不再说话。叶思游流着泪收他为徒,抱着他去送别灵柩,他用双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的衣领里面,那漆黑的棺木太过可怕,尽管知道那里面是他的至亲,他却不敢再看一眼。直到下葬结束,他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来,平常聪明伶俐,却一下变成了这样,叶思游焦虑痛苦,辗转反侧,他却仍然一语不发。母亲的死引发山庄里突如其来的沉默,那段时间,与母亲认识的人都不说话,可谣言终究止不住,他冷眼旁观,总能在每一日人们悄悄的、背着他的议论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有一日听见师父叶思游与人争执,直到大打出手,言语间涉及到母亲,那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却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叶思游挂了彩,回来因为私自与同门师兄斗殴被庄主处罚,闭门思过。叶锦城沉默地去看,他看见叶思游在佛龛前面静坐,默然流泪。
他对叶思游道:“师父,不要哭。”
沉默的解冻也突如其来,叶思游虽然欣慰,却一直小心翼翼,不再同他提起这个话题。叶锦城天性原本开朗,经历此事后沉默不少,明明年幼,却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地习武与读书。直到两年后蜀中唐门来与藏剑山庄交流锻造之术,他遇见跟随师父前来的唐天越。
夏虫的叫声吱吱不停,叶锦城回过了神。肩头的伤开始剧痛,剧痛不止,额上也开始迸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小腹的位置也在剧痛,内力似乎散了,不受控制地到处流窜,胸口也隐隐地痛。他凝神躺了一会儿,却觉得越发难捱,只能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用未受伤的那边肩膀挪动。身体像是磐石一般纹丝不动,他用力挣动一下,努力地往墙壁另一侧蹭过去,手背上的筋脉因用力而浮起,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肩头的刀伤似乎又渗出了血,他懒得理会,只是兀自喘息不住,用尽全力地盘坐起来,背靠墙壁,合目调息。
吱吱喳喳的虫鸣总能引起关于夏夜的温柔多情的回忆。唐天越性格平和,头脑聪明。在认识了唐天越一段时日后,他发觉唐天越的小心谨慎,是个懂得保护自己和同伴的人。叶锦城渐渐长大,当年听到的话,言犹在耳,尽管事情过去数年,有些话还是会不胫而走,他渐而明白当年母亲自缢的原由和师父叶思游的愧悔来源。母亲年少时与师父定亲,师父年少气盛,对母亲却只有姐弟之情,直到后来与万花谷陆沧海情投意合。男子相守一生,虽然为世俗不容,两家长辈更是暴怒如雷,却抵不过师父执拗坚持,这门亲事只能告吹。母亲虽然伤心,却也未耽于此中太长时间,只是拿了剑出门游历,直到遇见父亲。
叶思游从未对叶锦城说过半句他亲生父亲的不是,直到多年过去,叶锦城已经成年,叶思游仍然用他教导幼年时叶锦城的话教导他,你的父亲母亲教导你,君子如风。即使也许他心中明白,叶锦城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到处都是,叶锦城的母亲独自怀着身孕回到山庄开始等待,直到他五岁那年,她才承认自己已经被第二次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