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击二人皆是用了全力,陆明烛被逼入绝境,以命相搏;叶锦城满腔恨意与矛盾交织整整四年,这一击更是倾力而为,两人各自只觉得一股大力从手腕处反推而来,不由自主地各自连连往后倒跄出去数步。陆明烛只是刚一落地就转身跃起,两把弯刀推出一片森寒杀气,转身冲叶锦城飞掠而去。叶锦城拧身躲过,右臂发力,牵动着左手想要抡起重剑一个风来吴山,这织炎断尘却是太重了,陆明烛的身法简直快得像是一道白色电光,右手的弯刀划破一片血腥气冲着叶锦城颈边左侧袭来,叶锦城下意识地往右侧一倾,那重剑因力道的改变而失了先有的势头,随即因为陆明烛左手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剑锋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陆明烛左手的弯刀扎在叶锦城右边的肩膀里。速度太快,叶锦城还一时感受不到痛,可手上已经不由自主地顿时失了力气。
外面的杀伐之声还未停止,明教弟子拼死抵抗,天策将士和少林武僧虽勇,却也一时半会不能将他们彻底杀伐殆尽。仿佛是上天要成全他们这一场好戏,这香客殿里没有进来一个人,在一浪又一浪的喧哗和惨叫声中,陆明烛左手用力往前推去——他的刀尖扎在叶锦城的右肩里,手上发力,想将叶锦城往后逼入殿角。
距离太近了,只隔着一个刀身的长度,却又像是隔着重峦叠嶂,凝着万年玄冰。他看清了叶锦城的表情——依旧是俊秀的脸,只是蒸腾蕴藏着极其奇怪的表情,像是痛,又像是快意,像是大仇得报的喜悦,又仿佛下一刻就要懵然恸哭——陆明烛没有时间分辨他的表情了,刀尖上传来奇怪的力道,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叶锦城。
叶锦城全然不管肩膀里扎着的刀尖——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刻意的,倾着上半身往陆明烛这边走来,陆明烛的手臂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力气却没有一分松懈。叶锦城直直地往前走了两步,陆明烛眼睁睁地看着悲魔饥火那带倒钩的刀刃刺穿了他的肩膀,大量的血一瞬间涌出来,那冰冷的弯刀因为饮血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之声,有更多的血顺着刀刃和刀背流下来,流过刀格,流到陆明烛的手上。
这血是温热的,竟然是温热的——既然有着这样温热的血,又需要怎样冷酷的心,才能面不改色地骗了自己整整三年?那些春日秋夜里的绵绵絮语,锦屏后和船舱内的火热纠缠,一句一句的情话,一字一字的坦白,都是骗人的,都是精心策划的刻意欺骗。唐天越……唐天越是谁?唐天越是谁?血蜿蜒过虎口的位置,流到手腕上,这绵延的温热激醒了他——枫华谷!枫华谷!他们在枫叶泽抓住的唐门信使,对,他叫唐天越,叫唐天越没错——陆明烛终于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陆明烛!他心中最重要之人不是你,从来就不是你!是唐天越!一切的情话、爱语、赠与、付出,乃至闪烁其词、欺骗、谎言和中伤,到如今的生死相搏,只是为了唐天越,为了唐天越!
叶锦城那些缠绵情话言犹在耳,叶锦城的脸近在咫尺,叶锦城送的双刀在手,叶锦城温热的血直流到手腕。痛意在小腹和胸腔处充满恶意地缓缓蓄积,又像是陡然决堤一样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恨而暴涨起来,突如其来的压迫使得陆明烛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窒息挣扎——他张口却感觉不到吐息的畅快,只觉得无尽的压迫让人如坠深海,他哆嗦着咬紧了牙,那窒息和压迫漫延到喉间,让他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声泣血的长长悲鸣。
陆明烛逼迫内力和恨意全部蓄积在手腕,随着那声几近凄厉的悲鸣,他左手死死攥住刀柄,陡然向下发力,竟然是要将叶锦城的右臂生生卸下来!那一股内力却因为激愤之下难以掌控,这刀之前被织炎断尘砸过一下,随着这股大力陡然从刀刃根部森然崩断,发出金石嗡鸣的一声锐响。几乎是差不多时候,叶锦城也已经不顾右肩剧痛,提起重剑直抡而过,织炎断尘迸发炽热杀气,在陆明烛腰侧豁开一条伤口,大量的鲜血一瞬间涌出,却随着肩部插着的刀刃崩断而四下飞溅,这股大力突如其来,两人都猝不及防,被倒退着各自甩出去数步。弯刀的那一截断刃插在叶锦城的右肩里面,手上的重剑直砸在地上,当的一声脱了手,一连串的血珠从上面滚落下来。
陆明烛被甩出去几尺,却在半空中一个蹑云逐月,直冲向香客殿偏门。他一反手甩掉了还握在手里的那截刀柄,再也没有回头看叶锦城一眼,像只受伤的白隼一样转身直扑出大殿,消失在一片杀伐之声的狂潮中。
卫天阁用手一抹脸上飞溅的血迹,长枪用力挑开尸体,毫不留情地踢到一侧凌乱倒伏的花木中间。背后副手靠过来,两人背后的银甲相碰发出轻微的响声,副手显然累得不轻,卫天阁听见他连咳带喘了好一阵子,才大声道:“多少人杀进后殿去了?”
“之前安排的几队都过去了,咳……”副手咳嗽着回答,一面握紧长枪环视四周,零散的打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明教这布防显然也是下了功夫的——今晚来的都是高手,兄弟们损失恐怕也不少——”
两人后背紧贴慢慢往回廊另一头移动,前面是香客殿了,有高高的牌门矗立在前,夜色深黑,闷雷滚动,显然大雷雨很快就要倾盆而降。四周草木掩映,只听得远处四下兵戈相交之声,卫天阁知道,此役已胜,大约没有多久就要结束了——朝廷得知明教企图逼宫,天威震怒,给天策府所下命令是明教上下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告诉外围布防的兄弟们,如有余孽,一概——”卫天阁话音未落,只觉得后心一痛,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抓,却抓住另一柄长枪的枪尾,同时整个人往前踉跄出去,差点摔倒。竟然是副手用长枪枪尾狠狠顶了自己一把。卫天阁心知大事不好,回头同时只听见一声闷响,只见副手跪坐在地,随即沉重地倒向一边,借着周遭不知哪里映出的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他看见一个明教女弟子将手里的弯刀从副手胸口抽出,随即刀尖一抖,甩开上面的血。卫天阁看清了她砂金色的卷发,沾满血迹的脸泛着杀意,却依然俊俏动人——是了,卫天阁记得这张脸,是洛阳风雨镇外见过的明教女弟子,叶锦城关照过的,陆明烛的师妹谷清泉。
风声在耳边呼啸,头顶上漆黑苍穹闷雷滚动,皮肤上粘滞着的血腥气和汗水在飞速的转身腾挪中蒸干又流出,陆明烛拿着手上另一把单刀掠出偏殿,几乎是同时,他开始渐渐感觉到一种空白的麻木,挥刀,转身,胸口的痛楚都在一层层褪去,不再疼痛,只留下一片荒凉的空白。在前殿转角处,陆荧两把弯刀血迹斑斑,从屋顶一跃而下,抓住他大声喊叫。
“没找见谷清泉!天策和少林的人太多了!我们出不去!”
陆明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是大喊着的,在渐渐剧烈起来的闷雷声中格外刺耳,像是钝器刮擦的声音。
“教主呢!”
“教主无碍,找找谷清泉!”陆荧陡然压低声音,“我们这样出不去,叫她聚集其他人,看看东南角那块能不能突围——我们不能束手待——”
陆荧的话没说完,就被直刺而来的雪亮枪尖逼断,两人就地一个翻滚,随即拉开几丈距离,数个天策士兵突刺上来,陆明烛立时看不见陆荧了,只听见叮叮当当的兵戈相撞之声划破头顶持续滚动的雷声。他手上只剩单刀,腰侧的伤口开始冷一阵热一阵地疼痛——苦战这么久,却也不至于如此——香客殿中叶锦城一句话,抽走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情势至此,生死全凭天意,战斗更是本能,陆明烛挥手挡开攻击,松开了压住伤口的左手,他已经无暇他顾,师妹,师妹去哪里了!他转身往东南方向跑去,后面的枪尖却如影随形,肩后一痛,温热的血在风中迅速变得冷腻,肩头被挑开了口子,陆明烛不得已反身接招,且战且退,半途又遇上一波胶着战,混乱之下各自被冲散,身上有多少伤口已经不知道,气力已经到了极限,天色漆黑,四处火光闪动,只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开始逐渐淡褪,东南边找不见谷清泉,他想回头,却发现防线已经胶着,前面全是天策士兵,而他已经连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
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他跪了下来。仅余的那一把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陆明烛双手撑地,咳出一口血来,手指却哆嗦着伸了出去,捡起那把刀来——还不能死,不能死,从现在起,他就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如果想要活着出去,手上的武器绝不能丢——陆明烛以刀拄地,踉跄着站了起来,前殿的战斗几乎已经结束,四周火光跃动,零星的战斗还在继续,四下横尸,血迹大片干涸着被火光耀出诡异的阴影。
陆明烛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一路上又与人交手几回他已全然不记得——他像是受伤濒死的凶兽,即使将要力竭,浑身上下也爆发出炽热又冰冷的杀意。香客殿前高高的牌门在漆黑的苍穹和滚动的闷雷下沉默高耸,无言地俯瞰一地血腥。陆明烛连滚带爬地穿过高耸的牌门,那上面的榫头花纹繁复,刻着明尊偈语,当初的每一笔都是在他小心翼翼的监工下描绘上去,如今却见证着他垂死挣扎的狼狈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