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叶锦城冷声道,“这位大侠,若是三两日后死到临头,别怪我事先没好心打过招呼。”
那人不为所动,蹲下来一只手用力按住叶锦城的脑袋,挨个把他二人背后绳索检查了一番,才站起来往外走去。与沙哑声音不同的,这人步法矫捷轻盈,像是飘在水上的一朵黑莲。叶锦城瞧着这姿势,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不劳费心,死到临头前,一定不忘先弄死你们。”
那人消失在洞口,叶锦城才低声道:“师兄,这没事,他不敢杀我们,现在他们要往回走,带着东西断然很慢,决计快不过援兵。不过是把我们做个人质,我们先不动,等人来救再见机行事。”
叶锦城说得没错,这里的确离长安与洛阳都很近了,几乎是第二日,消息就已经从下一个驿站被送了出去,到了长安不过三两日的工夫。
卫天阁活了二十七年还是头一次跟明教的弟子打交道,他之前总对这些人抱着几分好奇,一来是虽则西京东都的西域人不算少,可到底还是与中原人不一样,总能引起人的探究欲望;二来这是明教弟子,他作为天策府的人,再没见识也定然对一年前枫华谷的事情十分感兴趣,四处辗转了解过不少。尤其他之前听人说了,眼前这个俊俏的明教弟子,一年前也参加过枫华谷之战,并且还是个有些分量的人物。
可眼前的情形,显然不适合让他打听什么一年前的事情。
陆明烛皱着眉头走来走去,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焦躁,卫天阁看出来这个明教弟子虽然还年轻,可确实是有着不浅的阅历——只可惜还不够炉火纯青,陆明烛嘴角下拉的线条和眼神里面的恳求出卖了他。
他是今日才收到的消息,心里乱成了一团,倒不知道是担心这大光明寺更多些,还是担心叶锦城更多些,或者是因为这异乎寻常的不顺利,他心中的不安又浮动聒噪了起来——陆明烛表面冷静,可心里是真正着急了。他的上层自然也知道这事,赶紧去知会朝廷管理此事的官员,官府听说了也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说近日因为南诏有王子来都城,南北衙的禁军都被调走,实在分不出人手。估计是哪里穷疯了的小蟊贼,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倒并不值得担心,只给了一纸官文,让陆明烛等人就近送去当地县衙,让当地派兵去救。
陆明烛心思聪敏,一听到这个就明白了这里是指望不上,好在朝廷爱答不理的态度让他明白,自寻活路也未尝不可。至于就近求助当地县衙,那更是胡扯,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且不说,敢劫这样东西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般贼匪?
他想来想去,却正巧碰见了卫天阁。
卫天阁还是在去年与陆明烛有一面之缘,不过当时席间人多,没来得及说上多少话,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脸熟罢了。可巧的是卫天阁身为天策府宁远将军,南诏王子来京,之前南衙部分禁军去了洛阳办事,眼下京中人手确实不够,便将他们调了来,也正好算是成全了两面互通有无。到了京城却发现此事纯属多余,便当做是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带兄弟们来长安城游玩罢了。
谁知摊上这样的苦差事。
陆明烛一脸的恳求之色,让他不好拒绝。何况虽然此事朝廷并不十分上心,可到底建大光明寺也是朝廷的旨意,扶植明教在中土发展也是朝廷的意思,借着这个机会,也算是示好,倒也是个不错的机会。
虽然就他闲暇时懒散的性格,并不想干这种事。
“卫将军,拜托您了,这事——不能耽搁了。”明教弟子的神情可是很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像身上白色罩衫一样渐渐泛白,“这批材料若是不能寻回,滞留在南方,赶上了梅子雨的时候,不说会不会影响品质,就是运来了长安,若是不能及时动工,夏季多雨了,难免又要耽搁……我们本打算在今年内完工的,若是拖到明年,上面要怪罪下来,我可更难办了。”
卫天阁若有所思地偏偏头,头冠上两根红红白白的冠翎随着他的动作一阵摆动。
“陆兄弟,不是我不答应你,”卫天阁脸上故意做出一点为难的神色,但是称呼上已经不再客气,“我这回来长安也是奉命行事,算是有公务在身,不好这么说走就走。更何况洛阳那边——”
“卫将军——”陆明烛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为难起来,卫天阁并不知道陆明烛已经在心里把他骂了个来回:他是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何况陆明烛来找他之前,就已经跟官府打过招呼,那边也已经默许,甚至暗示他来找天策府的卫将军自己解决,眼下这人还在推三阻四,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及此处,陆明烛转念一想,突然又觉得不是很好。
怎么到处都在推诿,这大光明寺的工程说是朝廷下旨让建的,甚至连集资都是朝廷出了大部分,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也这样放任自流,一副要让整件事自生自灭的态度?陆明烛本来就在担心着叶锦城安危,那边听不到他的消息,这边连找了几处又都是这样的敷衍。
也许朝廷并没有表面看来那样支持明教。
这个想法他压在心里很久,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在这样宏大的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不识好歹,大煞风景。
若是实在不行,就只能……陆明烛这么想着,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搁在膝盖上悄悄握紧。他并不清楚那边情况到底是怎样,尽管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可也不知道是否与对方悬殊。但是他既然与叶锦城相好,即使在无外援的情况下,他明白自己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管的。
“行,我去。”卫天阁突然这么说。陆明烛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一愣,就见卫天阁站起身来,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朝他笑,“陆兄弟还不回去准备准备?这可是半分也耽搁不得。”
江南四月的春季晚上,西湖上飘来的风本来已经带着十足的暖意,但是由于晚上下起了雨,风从四面八方吹向湖心亭,还是能感觉到寒冷。湖心亭的石桌上摆着青瓷花瓶,里面一枝白杏花散发着微幽的香气。从这里看出去,四面的水面都被黑暗笼罩着,西湖里浮着几条游船,天上瞧不见月亮,可游船四周和亭子里悬着红色宫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别有风情。
“许久不见了,一见面你就这样苦着脸,从下午坐到现在,连个笑也讨不着你的——”白竹举起酒盏喝了一口,语气是抱怨,脸上却分明带着悠然的笑意,“叶大爷,我是不是欠了你的钱?”
叶思游坐在对面,因为是在藏剑山庄,又是见故友,他身上既没带重剑,甚至连轻剑也没佩,但是清瘦的脸上却还是带着疲倦。白竹记得,很久以前叶思游就成了这样,尽管这许多年过去,腰杆还是一样笔挺,翩翩风度也不减分毫,可倦意却在他脸上再也抹不去。叶思游的头发还是如十几年前的画像上墨笔挥洒的一般乌黑油亮,不见一根白发,可漂亮的眼角已经出现了倦怠的细纹。
“我担心自家徒儿,与你无干。”叶思游并不与白竹客气,闻言没好气地回嘴。
“哟,一个下午闲扯都不得劲,我说呢,如今终于要进正题了,”万花大夫闻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特别感兴趣的神色,向前倾过身子,“你那个徒弟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又怎么了?”
“也没什么。”叶思游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晃动着手腕,盏子里的酒也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晃。他瞧着雨里面游船上宫灯朦胧的暖光,又叹了一口气,“大半年前朝廷在长安建大光明寺,当时有一笔大生意,给我们得了……锦城自告奋勇地要去,我没拦住,也没理由拦他,如今这小子大半年不回山庄来,一定没做什么好事。”
“啧啧,”白竹闻言感慨一声,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花瓶里的杏花,笑得揶揄,“你那个徒弟,一年以前的状况可是相当不好啊,我都觉得救不了他,还以为他要就此疯了,谁知道竟然挺过来了,真是……”
“说这个干嘛?!”叶思游神色十分难看。
可白竹根本不惧他这个表情,只是嗤地一笑:“你怕提?我偏要提,游哥,我一年前就对你说过,你那个麻烦的徒弟,有病!还是心病,没那么容易好,你自己恐怕比我一个外人还要清楚十倍,总藏着掖着不提,有个屁用!”说罢呵呵冷笑了两声。白竹身为万花弟子,虽然姿容俊美,举止风雅,可说话却十分直白,更兼恶毒,叶思游被他这么一噎也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好在快结束了。”沉默了片刻叶思游才接着道,“锦城去南方运最后一批材料了,这笔生意一结束,我就叫他回来,他要是不听,我去长安扛也要扛他回来。”
白竹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雨声噼噼啪啪,似乎又大了一些,风向也变了,亭子四周悬着的一圈宫灯微微摇曳着洒下一些水珠。两人对坐无言,却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叶思游正要放下亭子周围的帘子来挡一挡风雨,水廊上就有藏剑弟子急匆匆地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