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啊!”叶秋红一副高爽的嗓子,柔软的吴语在她嘴里也变得又急又快,“你磨蹭什么呢!快一点!昨日师父与住持约好了今天的头炷香,再磨蹭下去,其他香客要闹事了!”
叶锦城陡然回过神来,赶紧加快脚步一路攀上石阶,两侧树木虽然因初冬而萧索零落,可从繁密的枝桠依然可以想象在夏季的蓊郁繁盛。飞来峰的峰尖堆叠着雾蒙蒙的青灰,无言地俯瞰着整个古刹。三人跟着年轻僧侣走入大殿,各自取了香火上香祝祷。
叶思游看了一眼叶锦城,只见他低着头,额前的黑发滑落下来半掩住脸,沉默着持香参拜。叶思游不作声地转过脸去,默然叩头。
一时三人烧完香,叶秋红说要替师妹们求些个平安符,跟着僧人去了后殿。叶思游与叶锦城先走出来,叶思游才低声问:“锦城,你那个朋友病好了?”
“……啊?嗯……好了,多谢师父挂心了。”叶锦城似乎才被惊醒,立时笑着回答,可叶思游却看得很清楚,那笑容只是在他嘴角稍纵即逝,连半分也没多留,叶思游没给叶锦城迟疑的机会,猛然丢出一句道:“吵架了?”
“……啊?师父——”叶锦城没料到叶思游突然丢出这么一句,被问得措手不及,只拖了个长音就张口结舌接不下去,眼见已经被看穿,只能低头讪讪道,“……师父怎么知道。”
叶思游却只是微微一叹,摇头道:“年轻人意气盛,谁不吵架。你既然对我说过,你是真心对他——为师看他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你定然是做了什么事惹了人家。锦城,做人别太咄咄逼人,否则虽然一时意气风发,凭风踏浪,最后疾行无止,不得安宁。”
叶锦城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叶思游。叶思游本来只是规劝的意思,许多话顺口而出,并未多想,倒被叶锦城这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没什么,师父……没什么,只是……”叶锦城心里乱跳,说话声音也没了底气,他想起暗杀阿契斐长老的前一日,在大慈恩寺,少林来的僧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为那一支好签高兴,如今陡然在叶思游这里听见近乎一模一样的话,不由得大感诧异:“师父……我想起一件事,倒是忘了说。我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日大慈恩寺来了少林高僧讲经,我去求签,那少林高僧听我报了名字,就说出师父的名字来,说是师父旧日友人,我却不认识,师父可知此事?”
“什么?”叶思游闻言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你可记得那位大师法号?”
“……徒儿忘记了。”叶锦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确实记不清了,当时心中装着太多事情,对那位少林僧人也并没太多印象。叶思游思索了一刻道:“原也没什么奇怪的,为师也认得几位少林的大师,可能是其中的某一位吧。怎么了?”
“……那位大师倒也说过方才与师父同样的话。”叶锦城笑了笑,最初的惊诧过去,他已经缓过来,笑容里也挂上了无所谓的意思,“师父放心,小争执而已,明烛不会计较。”
叶思游只是嗤笑一声道:“小争执?你这孩子。”说罢竟然自顾自地走下台阶,也不等叶锦城。叶锦城无奈地一笑,只能跟在师父后面。他早已经不是小孩子,在商会,在武林,都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可是在师父眼里,他似乎永远都还年幼,永远都需要师父来帮忙做决定。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哪怕就此万劫不复,也不会回头。任凭叶思游还是少林的大师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头。
“锦城,不用跟来,你等着秋红就好。为师约了寺中大师喝茶。”叶思游留下这么一句,叶锦城只看见师父金色的衣摆一闪,就消失在一丛梅树后面。
叶思游顺着寺中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慢慢走向禅房。每年初冬的这个日子,他都要来进香。并不是因为这是进香的吉日,而是一种习惯。叶锦城方才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那无所谓的笑容,年少轻狂得与他当年一模一样。叶思游想着露出微笑,掩映在山石曲径后面的禅房已经若隐若现,叶思游踏上石板阶,已经有阳羡茶的清香微幽,飘散在初冬的寒风里。
“叶施主还是如此守时,还是这日来了。”灵隐寺泊智禅师站在门前,对叶思游行了个礼。叶思游低头还礼,就听得泊智一叹道:“许多年过去了,贫僧每年都想着叶施主能够看开,再也不在这日来寺中进香,叶施主今年又让贫僧失望了。”
叶思游微笑着摇头,他的腰身依旧挺拔,面容也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清俊,可那怎么也掩不去的愁绪让他显出老态。
“大师多年来一如往昔,坐看人情冷暖。我这样的人,在大师眼中,只怕是比前年更减了慧性了。”叶思游微笑着走进禅房去,在茶案前跪坐下来,“十九年前大师就劝过我,”他说着突然合眼一叹,“……世事如浮萍,情仇一揭歌。劝我不要陷得太深,以免日后痛苦。我却没有听进大师的话,以至于如今仍旧不能释怀。白竹经常说起他,说他当年虽然走得潇洒,如今只怕并未心境安宁。我……却是不希望如此,只愿他从不后悔,平安了此一生。”
泊智大师念诵一声佛号。“叶施主心善,只是心善却并未看开,再这样下去,只能痛苦一生。”
“半生已过,不过如此。我早已习惯。”叶思游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如今已经是冬季,茶叶不如春初采摘时新鲜,微微泛着黄,在白瓷杯中载沉载浮。叶思游想起当年陆沧海最注重茶道,他曾经被陆沧海带着回万花谷,陆沧海给他看万花谷弟子如何制茶,笑他藏剑山庄徒有虚名,一点也不风雅。他不服气,总要同陆沧海吵架。每每闹过一次,第二天又和好,好得一刻也分不开。
二十年前杭州城还不如现在这样繁盛,藏剑山庄建立不过十几年,弟子也不像如今这么多,却已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藏剑子弟多富贵,在江湖也显得要不可一世些。杭州城畔西湖灵秀,藏剑子弟风雅多金,在江湖中多有风流轶事,可在当时风月圈子中,最有奇名的却不是藏剑弟子。
万花谷陆沧海,工书法,美姿容,在江湖有风流艳名。修得一身凌厉花间心法,在江湖风月圈中有盛名,却不是为了情仇纠葛,只因非杏林弟子,离经易道亦无半点涉足,却擅治花柳。
这个名声说是风流,其实固然不太好听。叶思游当年年少轻狂,风月之地也并未少去,多少还是听过这人名字,当时有朋友染病去问花柳,陆沧海性子刁钻,不肯医治,那朋友又急又气,也不再管面子好不好看,在朋友圈中说出此事。叶思游年少气盛,听朋友这么一说,当下就去找陆沧海的麻烦。他辗转打听到陆沧海在教坊有一相好姑娘,便先去买通教坊,在姑娘那里等着陆沧海。原本只是少年人心高气傲,所谓为朋友出头,陆沧海到来只见一不相识的年轻藏剑弟子,尚未来得及询问缘由,两人已经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却又所谓不打不成交,转而喝起了酒,陆沧海本来性格浮浪,叶思游亦是少年轻狂,两人阴差阳错一夜欢情。第二日叶思游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转而想起昨夜之事自己吃了大亏,不由得后悔莫及,只恨自己不够严谨。转而气愤难平,不由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陆沧海,决意要整整他,于是转头去寻人。
陆沧海并无医馆,治花柳只是凭他心情,若是瞧着病人不顺眼,任是人千金来求,他也不看人一眼。他更早有高论,说是寻花问柳不过轻狂之辈不值同情,所谓医者仁心,不用在他这里说。有人不得诊治,便嘲笑他这话是将自己也骂了进去,何其愚蠢。陆沧海也古怪,并不放在心上,还是我行我素。可是前一日晚上才与叶思游一夜欢好,他自诩风流温柔,又见这藏剑公子清秀可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将他拒之门外,只是冷然道:“你既知我名声,我昨晚也已经说过,不过一夜欢情,又何苦再来纠缠?”
没想到那藏剑公子脸色一红,只是道:“我有事找你。”
陆沧海暗暗忖度,不过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他自负美貌,只怕这藏剑公子纠缠不清,因此只是冷然道:“有什么事?”
那藏剑公子脸更红了,低头沉默了一阵,才一咬牙道:“……昨晚我不知道是陆先生,本来在等相好的姑娘,走错了屋子,才发生这事……在风月场的人,有谁不知道陆先生圣手仁心——我本来,是来找陆先生……谁知道阴差阳错,先发生了昨晚那一出……在下叶思游,昨晚未能及早说明来意,对不住先生了。”
陆沧海闻言一怔,随即脸色一层层地青了下去,平素的风雅冷峻差点扔到九霄云外,叶思游说完这话就强忍笑意盯着他,只见陆沧海额角青筋暴跳,嘴角都隐隐抽动,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什……什么?你、你、你——你昨日去教坊等我,是为了问花柳?”
“……不然……找陆先生还能为了什么?”
陆沧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副五雷轰顶追悔莫及的模样落在叶思游眼里,只觉得昨晚吃的亏全部讨了回来还有富余,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陆沧海尚不明就里,见他大笑,脸色青白红紫交错变幻,恰似打翻了染料铺的染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