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你说的是你那个师妹?那个……金色头发的?”叶锦城比划了一下,“她走了?”
陆明灯与谷清霜都怅然点头。陆明烛颓然地伸手抹了一把脸:“她连告别都没跟我说,就走了,她果然还是生我的气——”说着摇了摇头,沉默下来。屋子里四个人一时都不说话,气氛渐而尴尬,陆明灯觉得下面要说的事情更加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只好开口道:“师兄,你别太难过了,她不是生你的气,教中调令来得急,你又病着不醒,她断然不可能等上几日,又不好吵醒你……师兄,你好好养病吧,藏剑山庄的商会条件比你自己那儿好多了,叶大哥又对你这样上心,你就……不要想其他的了,权当是……消遣一阵。”
陆明灯说得十分含蓄,又叫人一听就觉得话里有话。叶锦城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变犀利的眼神已经在陆明灯脸上一扫,随即陆明烛也抬起头来,狐疑道:“什么?什么消遣一阵?”
“师兄,我……”陆明灯简直开不了口,还是谷清霜沉默了许久接道:“……师兄,你不要管这些了,教中之前派人来看过你的病,听说你病得不轻,让你休养几个月再说……至于萨宝府那边的俸禄还是照常发给你……你……”
陆明烛褐色的大眼睛在他俩脸上来回一转,许久才低下头微微一笑。
“知道了。”
“师兄,你——”陆明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把目光转向叶锦城,“叶大哥,我师兄……你……”
叶锦城心里差点大笑出声,只差找个没人的空地大喊苍天有眼。陆明灯与谷清霜尴尬地与陆明烛告辞,叶锦城看着他俩走出门去,快步走上前一把将门板合上,皱着眉道:“明烛——”
“得了!得了!别装了!”陆明烛突然没好气地冲他喊,像是忍了很久终于爆发了,“你摆那张脸给谁看?你心里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对不对?”
叶锦城终于没憋住,靠在门板上噗嗤一声笑了,笑了两声才直起腰慢慢走过来在榻沿坐下。陆明烛只觉得气愤难平,想到谷清泉不辞而别,又惆怅又愧疚,只是瞪着叶锦城。却见叶锦城慢慢收了笑容,脸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是高兴,没错。他们剥了你的职务,倒满足了我的心愿。但是你若是真的为此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你知道的,”他拉起陆明烛的手,快速地一根根手指吻过来,“事已至此,明烛,你是聪明人,再留下去,他们肯定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跟我去杭州吧。”
陆明烛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叶锦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深黑的波澜在眼底温柔地涌动,嘴角微微翘起笑得十分认真,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陆明烛盯着他,他心里清楚,叶锦城说得没错,这长安城,终于是再也呆不下去了。陆明灯和谷清霜只以为他是为了谷清泉不辞而别而惆怅,却不知道他担心着更多的事。他清楚谷清泉的性格。这是个热情得不输于他们所拜的圣火的姑娘。她一心信仰明尊,总想着有一日能将光明圣火广洒天下,可她还太年轻,没见过血腥,没见过争斗,她不知道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让圣火之光照耀中土的代价,不只是让圣火焚尽一切黑暗与龌龊,更要焚尽的,是无数的性命和尸骨。他曾经想拦住她——作为师兄,他更希望看见师弟师妹都平安,却终究是拦不住她的野心和信念。陆明烛在心底里颓然一笑:原也应该拦不住。不自己经历艰难的路途,在江湖中,若是双手不沾血腥,也想不到要将它们濯洗干净。正如他自己也是这样,未经历过枫华谷一战,他恐怕也会以为如今明教蒸蒸日上的形势不需要任何代价。
“好,我跟你去杭州。”
叶锦城脸上的神色一瞬间亮了起来,没想到陆明烛接着道:“但我想问你件事。之前你去抓药,白先生告诉我,你的宿疾——自你与之前的情人分手才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很清楚地看见叶锦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连环抱着他的手臂都僵硬起来。沉默的坚冰渐渐在两人之间堆叠而起,良久之后才随着叶锦城的一声叹息而慢慢松动。
“这个该死的——真是多嘴。”叶锦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了这上半句话,却突然转头望着陆明烛,“我既然决定要同你在一起,原也不打算瞒你。你同我去杭州——明烛,你同我去杭州,我就告诉你。”
陆明烛静静地看着他,叶锦城低下头重新拿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跟我去杭州,我告诉你。明烛,我还想跟你一起去很多地方……中原这么大,有很多好的地方,我都想跟你一起去。”
陆明烛觉得握住自己的手很稳定,手心交叠处温暖、干燥。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耳朵上叶锦城亲手为他戴上去的耳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响。
“……跟你一起去的地方,也一定都很好。”
(二十七)
第二日白竹办完事回到商会的时候,正是午休过后,商会里的人都各自出去忙生意了,一时出现个空档,四下里都静悄悄的一片,唯衬着斜倚在柜台上的叶锦城拨拉算盘的声音格外地响。白竹侧着眼看了看叶锦城,对方只是一径打算盘,看也不看他一眼。叶锦城换了套衣服,袖口用束带绑得紧紧,浅杏色的衣衫和靴子,衣摆上用金丝线绣着大片大片连绵不断的橘子花,那花瓣刺绣巧夺天工,纷纷扬扬从下面一直往上迁延,渐而稀落,衬着挺拔腰杆和大束极长的乌亮长发,简直贵气逼人。白竹不知道怎么突然在心底里沉沉一叹。
这副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叶思游。叶锦城也算是白竹看着长大的,本来应该是极好的孩子,可惜却……白竹摇头一叹,走上前去。
叶锦城只是沉着脸拨弄算盘,不理他。他是碎星门下掌事弟子,除了练习剑法与铸造,常年在商会掌管生意,查账的活儿不用说,自然得心应手。白竹看着他,只见叶锦城左手翻过一页账目,右手噼里啪啦地拨弄那漆黑发亮的算珠,大厅里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那乌木的算珠在他手指下啪啪作响。似乎是嫌白竹站在一边挡事,他算完一页,突地左手拎起算盘一推一晃,那算珠随着他熟练已极的动作齐刷刷地上下归位,叶锦城满脸不耐地将算盘换到左手,翻过账目,重新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白竹冷笑一声,趁着叶锦城手上动作一停,道:“你这算盘……打得不错。”
叶锦城面无表情地提笔在账目下划了一道:“我打得再好,也禁不住有人要在账目上动些乱七八糟的手脚。”
“我不懂得做生意那一套,”白竹揶揄道,“我只晓得,若是账目本来没问题,有人添乱也能很快整理好;若是本来就漏洞百出,那可就另当别论。”
话音方落,只听得叶锦城“啪”地一声将笔用力掼在砚台上,白竹被惊了一下,叶锦城已经转过身来,冷冷地瞪着他。
“你既然不懂做生意这一套,就少管闲事。”
“……哈!”白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你以为这是做生意?”
“我以为是什么,你管得着么?”
“我管不着。”白竹冷冷地握住叶锦城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的手指,用力拨开,“要不是你师父三番五次求我替他照看你这个逆徒,我连看你一眼都嫌多。”
“彼此彼此。”叶锦城岿然不动,嘴上却挂起嘲讽的冷笑来,“为什么告诉明烛?你是成心坏我好事?”
“你若是对他真心实意,自然不怕跟他说说以前的事。”
“——那你倒是也说说你以前的事?你不怕,我就不怕。”
叶锦城这一句话来得又狠又快,白竹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了。偏叶锦城难得看到平日里伶牙俐齿的白竹吃瘪,立时心情大好,控制不住地呵呵冷笑道:“没话说了?从前我跟……他要好,你就眼热,如今你看着我跟明烛要好,所以又是难受,对不对?这么多年跟在我师父身边,偏生他理也不理你,心里只有你那个负心的师兄陆沧海!”
白竹脸色煞白地看着他,叶锦城倚着柜台暗暗后退半步,心里觉得话说重了,略略有点后悔,本以为白竹定然会勃然大怒,照脸用百花拂穴手打自己一顿好的——白竹说到底也是他长辈,叶锦城这点分寸还有,是断然不敢还手的——可没想到白竹沉默良久,只是微微摇头一叹。
“真傻。叶锦城,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非要这么说,就说吧。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再也不来坏你好事,只是你记住我这一句话——凡事报应,因果轮回。你只瞧见我陆师兄负心薄幸,害你师父痛苦半生,却不知道他此时也定然不会快活逍遥。你不是要带陆明烛去杭州?要去就快去,省得夜长梦多。”
“去,怎么不去。明烛今日已经好了许多,这就打算走了。”叶锦城森然道,“你没见我连衣服都换了?”
白竹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叶锦城盯着那墨色衣袍消失在门外,才将眼神闪烁不定地收回来落到算盘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算珠,那乌木的算珠常年被人拨动,黑得发亮,更显得他手指修长莹白。叶锦城不知在想什么,指尖将算珠推得来来回回几次,却陡然五指抓住算格用力一晃,所有珠子立时全部整齐归位。他将算盘放回柜台里面,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