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我忙了这么久……是时候了,各就各位吧。”
从长安回到杭州本来就是一段不短的距离,陆明烛的病还未好,叶锦城顾念着他受不起旅途劳顿,因而吩咐下去,走得格外缓慢,到了扬州,又改走水路。待到真正到了杭州,已经过去将近两旬的时日,杭州的天气虽没有长安寒冷,可此时已经到了仲秋,南方的冷风吹在身上也颇有凉意。开元十七年第三次名剑大会陆明烛随着教中人来过杭州一回,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如今这些年过去,想起来虽然仿佛还在昨日,可这气候让他不习惯了。叶锦城倒是十分紧张他的模样,早看着他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怕他没好利索又添新病。
陆明烛老远就瞧见藏剑山庄码头上聚集了一堆人,大约都是叶锦城师门中人,早早来迎他的。陆明烛目力不错,很远就瞧见叶思游站在人群当中,身边尽是些年轻人,叶锦城在叶思游的弟子中排行最大,其余大约都是他的师弟师妹。船停靠在码头,叶锦城起身下船,不忘伸手要去拉陆明烛,陆明烛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只道:“不必。”叶锦城也不勉强他,先下了船。陆明烛跟在他后面,只见叶思游一看到叶锦城,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连着那一帮穿得金灿灿的少年少女都起哄地围着他欢笑起来。陆明烛思及谷清泉此时正在洛阳,不由得在心中叹气,这边叶锦城却立时转头与他们介绍陆明烛,说是自己在长安这么久所交的至交,正巧卸了职务,来藏剑山庄住上一段时日。
叶锦城的师弟师妹们都很是友善,听他这么一说,立时都纷纷上来与陆明烛说话。一阵喧嚣过去,陆明烛却偶然瞧见叶思游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虽然里面明明白白的是友善的意味,可总漾着些沉思的波澜。
叶思游之前早就接到白竹来信,说是叶锦城要带陆明烛回杭州。他觉得不好,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只能顺着叶锦城为所欲为。
“锦城,你们——”
“师父,白先生同你说了吧?我们暂时不走了,明烛他身体不好,呆一阵子再说。”
叶思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陆明烛,旁边他师妹叶秋红随即凑上来笑着道:“师兄,你这个朋友看起来倒是不错。”叶锦城转头望了一眼正同人说话的陆明烛,随即冲着师妹笑了笑,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叶思游与叶秋红道:“怎么没瞧见梅芳师兄?”
“嗯?”
“我回来之前他有事动身从长安走了,我还以为他会早比我办完事回杭州呢?”
“梅芳师兄……大师兄,你不知道?他前一阵子给师父来信说,去洛阳的商会了呀!”叶秋红眨着眼睛,却看见叶锦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去洛阳了?去洛阳做什么!”
“是啊,”叶秋红一脸不解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哦,没什么。”叶锦城笑了笑,转头问叶思游,“师父,梅芳师兄什么时候来的信?”
陆明烛被叶锦城一群好奇又热情的师弟师妹围着说话,这些小弟子大多还年轻,也不记得当年第三次名剑大会的事情,对明教并无恶感,十分友善,又见他生得与中原人不大相同,都围着他问东问西。陆明烛虽然在空隙间听见叶锦城三人说话,可他们说的是吴语,声气又轻且快,陆明烛根本听不懂,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叶锦城怕他累着,随即先告别了师父和师弟师妹,吩咐人将从长安带回来的礼物分给他们,自己带陆明烛先走。他是碎星门下掌事弟子,平时在庄中人缘也算很好,回头定然免不了一番应酬。他自己有外宅,顾念着陆明烛病未好,需要清静,就吩咐人将行李送到宅子里去。两人告了辞,正要先走,却听得叶秋红一声叫道:“啊呀,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怕生,偷偷躲在这里做什么?瞧不见你人,害我都没想起来——来,来见陆公子和大师兄!”
叶锦城先来被人拉着说话,什么也没瞧见,陡然听见叶秋红这么一声,不由得诧异。叶思游弯下腰去,不知从人堆哪个地方抱起一个孩子来,道:“锦城,这是你新来的小师弟,为师从万花谷带了他回来。”
叶锦城下意识地“哎”了一声,顺手就从叶思游怀里把他接过来抱着,小小的身子轻得很,穿在藏剑弟子杏色的衣服里,像是有些撑不起来似的细弱,一双大眼睛却格外透亮。
“小师弟,嗯?”叶锦城看了一眼叶思游,叶思游笑着点头。叶锦城伸手捏捏他脸,道:“我是你大师兄,你叫什么,嗯?”
“大师兄好……我……我叫叶九霆。”那孩子看起来似乎是有点认生,怯生生地回答他的话,一双眼睛却瞟到一旁陆明烛身上去,想是陆明烛看起来与众人都不一样,终归惹得小孩子好奇。
“叶九霆……可是九天雷霆那两个字?”见叶思游点头,叶锦城不禁大笑起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师父给你起这样英气逼人的名字,怎么你本人看起来像个姑娘似的?嗯?”
周围的师弟师妹们哄笑起来。叶锦城捏够了他的脸,才一指陆明烛道:“这是——”
“九霆,叫他明烛哥哥就行。”一旁叶秋红抢先插嘴,惹得叶锦城转头瞪了她一眼。叶秋红嘴一撇,道:“有什么关系,大师兄,陆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小师弟是小孩子,叫得亲热点有什么关系?何必中规中矩的。”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叶锦城怀里的叶九霆突然一伸手道:“明烛哥哥,抱。”周围顿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叶锦城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递过去,陆明烛赶紧伸手接过来,立时感觉到小孩子软软的双手缠上了自己脖子,他暗暗诧异,却觉得十分开心,像是好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少年时抱着小小的师弟师妹们一般。一旁叶秋红“呀”了一声道:“陆公子,这孩子平日怕生得很,怎么倒像是跟你特别亲厚似的?”
叶锦城嫌他们吵,只恐笑闹太久陆明烛病势又要反复,赶紧告辞将人带走,众人也各自作势要散,叶思游临走前看了叶锦城一眼,道:“你回头收拾好了来我这一趟。”
一时转头叶锦城与陆明烛到宅子收拾好,嘱咐他先休息,自己沿着西湖湖岸慢慢往山庄里走。此时刚过傍晚,快到晚饭时分,一切都显得静谧下来。比起喧嚣的长安城,藏剑山庄处于杭州城外,依山傍水,十分幽静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叶锦城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湖堤。堤边垂柳已经褪去了青翠的叶片,显着无数萧瑟的长长柳条随风摆动。叶锦城合上眼,停了一会儿。他耳朵里已经听见遥远传来灵隐寺杳然钟声,飘飘渺渺,悠长往复。冷的秋风吹来,堤上垂柳霎时被漾开无数条长线,招摇着像是挽留过客的无数遍手势。这道长堤承载他无数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唐天越与他曾经站在这个长堤上,他也曾经像那些广为传颂的诗文里描写的一样,许多次地折下青翠嫩绿的柳条,送给唐天越,挽留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
又是一声悠长隐约的晚钟,叶锦城像是被惊醒了,大步沿着湖堤往庄内走去。离年关还有月余,庄内已经开始隐隐繁忙了起来。前厅的院子里几个师弟师妹正在习剑,叶锦城快步穿过他们,走到叶思游屋子前面,抬手轻敲两下,只听得里面叶思游立时应声道:“进来。”那回答太过紧凑,显然是特意等着他很久了。
叶锦城不禁有点紧张,他知道屋里有个大麻烦等着他。如今他已经长大,也成为主事弟子有几年,师父是管不住他了,可他还没无法无天到敢公然违抗师父的程度。他默不作声地推门进去,叶思游正站在里面,见他进来,先打量了几眼,才道:“瘦了些。在长安辛苦了。坐。”
叶锦城有些愣,本以为师父见他执意带回陆明烛,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其实私下见面会当头给他一声“跪下”或者什么别的,万万没想到师父是这副态度。他狐疑地在偏座坐了,就听得叶思游道:“锦城,你以为为师要骂你?”
叶锦城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得沉默。叶思游摇摇头,又道:“锦城,你如今是大人了,为师早就管不了你。你那时候在巴陵说过的话,为师还记着;如今你连人都带回来了,我怎么会不明白。你……你可是下定决心,真心要与这个明教弟子在一起,”叶锦城突然听见师父深长而沉重地叹息,“……为师甚至已经不想问你,是否愿意长久不渝,只想问你,此刻你这等意愿,是否出自真心?”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却像是擂鼓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叩在叶锦城心头。叶锦城只觉得心口开始微微发慌,师父还是师父,虽然管不了他了,真这样犀利夺人地问他,他还是觉得把持不住情绪。叶锦城暗暗咬牙,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叶思游接着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唐天越?”
只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回忆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气势汹汹,简直比每年钱塘大潮还要声势迫人,叶锦城只觉得胸口一阵空落落的剧痛,眼前唐天越温柔微笑的面孔挥之不去地渐而清晰,一幕幕的记忆霎时间填满脑海,撑得他额头两侧剧痛不止,这些纷纷扬扬的回忆中却不时闪过一两幕空白,他似乎隐约能看见一片同样温柔的褐色水波——这是谁的眼?叶锦城觉得自己无力分辨了,僵硬地站起来,双膝重重落地,叩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