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的手摸索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又收了回去。陆明烛动了动,觉得腰间有个硬的东西硌着他,伸手摸出来看,是叶锦城先前夺回来的匕首。叶锦城显然也看见他把这件东西掏出来了,陆明烛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东西……你怎么就一眼看见的?”
似乎是没料到陆明烛会有此一问,叶锦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当时看见的。我被狼牙军囚禁的时候,在一个看守身上看见……这人的脸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认了出来,所以……这匕首……”
他实则是想发问,可因着两人都知道的缘故,欲言又止。陆明烛沉默了一刻,索性解围道:“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这光明寺之后……我想去找师弟师妹,当时长安城里还没有戒严,可柜坊的钱取不出来,身上也没有盘缠,在长安的质库,将它当了。”
他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还能这样顺畅地回忆起所有细节,说罢了却像是突然解开了一个心结般长长地叹了口气。黑暗中叶锦城沉默着,事实上他也的确无话可说,半晌之后才局促道:“……送你这件东西时,我其实是……”他虽则想说自己那时其实是真心实意的,可是又确实觉得太过恬不知耻,只好咽了回去,“……对不起。”
“……西迁路上的事情,后来我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唯独把她给忘了。”陆明烛说着叹息似的发出了一两声轻笑,“法图娜……我是说,倾月,她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是我们在龙门荒漠救下来的。”
他确实从未跟叶锦城说过西迁路上的事,眼下突然这么提起来,大约也是因为倾月的缘故感慨万端。虽则叶锦城恨不得知道分开这些年来有关陆明烛的每一件事,可此时听见他提到西迁,又思及当年旧事,还是难免心痛,只是他又提到倾月,并且证实了他跟倾月的确算是半个旧相识,先前关于倾月那莫名其妙的情愫也就尽数解释得通了,这又由不得叶锦城不平白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莫名其妙地有些怪了。
“……所以呢,她感念你搭救之恩,从此对你情根深种?”
他似乎觉得陆明烛剜了他一眼,可仗着这点黑暗他有恃无恐,就算陆明烛把他身上盯出窟窿来他也不怕。
“她跟教中长老因为教义分歧,才叛逃出来,她甚至还打算跟我们一起去圣墓山,从此做明教弟子。”
“哦,所以后来她为什么又没去?”
“是我跟她说的那些话。”陆明烛的声音很平稳,平稳得像是在刻意隐藏那些太过强烈的感慨和惋惜,“……中原那么一场过后,我只觉得先前我们太急于求成,若是心性不够真诚,就算去了圣墓山,又有什么用处?我劝她说,若是心性不坚,到头来顾此失彼,还不如回头去信奉她的阿里曼。她听了我的话,就回头去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她还是终究死在这里。”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看来是我错了。如果当年带她上圣墓山,也许她今天就不会死。”
“你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叶锦城没好气地伸手给他掖了一下衣服,“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哪来的什么如——”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便噎住了。
陆明烛轻声地笑起来。
“……天意作弄,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你还有心思可惜她?她刚才可是要杀你啊!”
“……你当年可也是要杀我,”篝火渐渐明亮了,照亮了陆明烛闪烁的棕色眼睛,“现在我还不是照样跟你坐在一起。”
叶锦城顿时无言以对,只好在从旁侧吹来的一阵寒风里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颇有点气急败坏道:“好,好,你说得是……只是依我看来,她听了你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她既然能下狠手杀你,足以见得她心中的阿里曼大神还是比你重要。这也算是顺从你当年的建议,求仁得仁。”
“是,你说得……”陆明烛正要回答,却陡然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寒冷的震颤,“……你说得对。”
叶锦城并未发现什么,只是走过来又给他掖了一下衣袍。也多亏狼牙军给他置办的这一套衣服足够厚实,层层叠叠地派上了大用场。他上下打理好,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道:“那个匕首,能不能借我用用?”
“怎么?”
“这几日灰头土脸的,难受得紧,”叶锦城局促地摸了摸脸,“借我用用。”
陆明烛这才恍然大悟,他是要这刀子去修面,眼下这种时候,还不忘顾及这种事情,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但这确实是叶锦城一贯作风,他只好嗤之以鼻地把那匕首扔了过去。叶锦城接在手里,道:“你有伤在身,多休息吧。”
两人下半夜各自睡去无话。第二天一早醒来,叶锦城将昨日烧火的痕迹掩盖起来,两人继续往北面行走。其实这里已经离河东道不远,按照正常的脚程,不过三四日便可进入。只是陆明烛此番带伤,外面相比风声又十分之紧,只好越挑偏僻的小路走。如此过了一两日,中途也路过好几处市镇,叶锦城曾经想去打探一下,看看能否采买些衣服药品,可还没靠近镇口,便绝然不敢再向前了。这一回不比上次,上次陆明烛至少不在通缉榜上,而这一回,简直是在狼牙军眼皮子底下劫的法场,对洛阳府的威望破坏极大,狼牙军定然震怒,不惜一切都要抓了他们,这下令搜捕的文书,贴得到处都是,连有几回他们在山间小路行走,也能看见偶然会有人经过的小道上张着那么一两张榜文。上头不但将他们这些人样貌描绘得清清楚楚,而且写着一旦发现,就地格杀,以尸首领取赏金的字样。叶锦城更是悄悄靠近过个别的村镇,只见无论大路小路,皆有当地狼牙兵来回把守,大些的城镇,城门已经戒严,处处跟铜墙铁壁一般。
二人无法,尽管进度一再拖延,却不得不仍旧在山林间行走。连日疲劳伤倦,更无法喘息。预料中的雪没有下,可一天比一天阴冷刺骨,每每到了夜里,更是难以入睡。也多亏了洪英先前想出的歹毒法子,要将叶锦城活剐二百刀,怕他死在受刑途中,因此前一阵子灵丹妙药、滋补食材连着吃了好些天,倒是让他很补回来些,眼下还不至于支持不住。
只是这山间本来风大,到底是让人觉得入夜极寒。风呼啸着头顶上吹过,虽然并未直接吹在身上,却仍旧冷得受不了。叶锦城醒了过来,林子里深黑幽静,唯显着风声格外清晰。这几日吃不到什么东西,晚上也睡不好,叶锦城整个人也已经倦极衰弱。他走上前拨动快要熄灭的火堆,并且把柴火添加进去,也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出了一身的虚汗,头晕眼花地蹲了下去。只是不多时暖意渐起,他这才有力气靠近火前,伸出冰冷的双手,不多时暖意渐渐回过来,他转身探头去看陆明烛。究竟是受了伤,这几日陆明烛晚上睡得不算少,却还是倦怠。叶锦城凑近了去看,却突然听见陆明烛发出一阵叹息似的呓语。
他吓了一跳,陡然觉出一点不同寻常,便伸手去摸陆明烛额头,只觉得滚烫。他疑心是自己的手太凉,便收回来向自己额上试了试,却发觉凉沁沁的,再回手一探,竟然的确已经是热得滚烫。
叶锦城慌了神,连忙伸手去拍陆明烛的脸颊。
“明烛……明烛!你醒醒!”
陆明烛被他一拍,终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叶锦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手底下的肩头上连连掠过几个不由自主的寒颤,他还记得自己上回受伤在半路高热起来的时候,知道这是何等的难受又凶险,心里不禁一下子又急又怕起来,却只能无计可施地拨开陆明烛散乱的卷发,轻声叫他。
“明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明烛?”
“……没事……”陆明烛摇了摇头,眼睛却只是一睁,就疲倦地合上了,可是话音里却还是滚过一阵寒冷的颤抖,“……别叫得像是……我要死了一样。”
(一七九)
风从林子的间隙和他们肩头上毫不留恋地掠过了,只将一阵阵的寒意无限地迁延往复。叶锦城将外衫拢好,把陆明烛抱进怀里。假若是在从容安适的时刻,这又何止是他多年来在梦中妄想过千百遍的事情,可眼下虽然未到穷途末路,却也濒临绝境,这样抱着陆明烛,却也只觉得满心悲凉了。
他给陆明烛喂了些水,然后借着那点火光检视伤处。只见伤口还是那小小的一处,仍旧是有些红肿,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迹象。可叶锦城知道,这一刀贯穿到腹内,就算没有伤及脏腑,眼下既然会突然高热,情形也不容乐观了。他们都最最不想见到的情况,似乎已经悄然而来了。他见过这样的伤者,从前商会中押送货物遇袭的镖师,最后就是在高热中死去。能够延医问药时尚且凶险,更何况他们当下还在这样的处境里。
天命的作弄和践踏反复不止,陆明烛才将他从狼牙军的刀下救出,却又将他自己置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连慌乱的本钱都没有,只能强迫自己镇定。陆明烛这副样子,定然不能再拖了,就算是冒着被当场格杀的风险,天亮之后,他也得去最临近的城镇中寻找药材——他不是不知道此举可能的后果,可若不去,陆明烛就有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