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你这贱人——”
他素来文质彬彬,对女子更是有礼。眼下被逼急了,终于口不择言起来,可倾月听见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却只是一仰头大笑起来。
“叶先生这么急,是怕被人戳破了旧事吧?不怕,没什么可戳的!我手下的姐妹,圣教里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你这个——”
“回来,回来!”陆明烛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将人死死拽住。就在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一种格外的无奈。不知何时,北风变得猛烈起来,从林子里和他们中间穿过,卷起枯黄一地的落叶,发出呼啸不住的声音。他的神智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告诉自己,倾月是敌人,可这个女人,在不久之前还对他表明过心意,他尽管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心意来自何处,可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却告诉他,她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他本无此意,而对于她来说,比这份心意更重要的,终究是她的阿里曼大神。他转念回去思索,也许是自己三番五次的断然拒绝伤了她的心,可是这种事情本就强求不来,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立场的鸿沟。如果没有这势不两立的情状,也许他会更温柔地劝说她,可现下各为其主,他没有办法、也不想这么做。
“陆掌使!你好好想想,我再劝你一次,别蹚这浑水!”
他此时已经无法分辨她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也许她是真个到了这般境地,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着想,也许她是刻意骗他——可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都不可能对此有任何回应。
“倾月掌使,我先前说的话,你是没有听懂?”寒冷的风,把陆明烛的那些卷发从肩头上吹起,四下乱飘,“我是光明圣教的弟子,圣火燃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如今红衣教是我的敌人,你我立场绝然不同,自以刀兵见真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被他一手拦着的叶锦城,突然像是忍俊不禁地发出了半声阴阳怪气的嗤笑。
“你听见没有?他信奉的是明尊,你信你的阿里曼大神,你们原本就不是一家。”
他这句话原本并不算多么特别,可陆明烛却突然看见,对面倾月那艳丽无匹的脸上却噌地褪去了一层血色,连胭脂都掩饰不住她突然就灰白起来的神气。这种神情,很像是措手不及地被人迎面砍了当头一刀,只见她的脸孔一下子扭曲起来,连带着眼角眉梢的神情都猛地变了。陆明烛还未及反应,却见她唰地从背上抽出两把弯刀,右臂一下子抬起来,用刀尖直指陆明烛。
“……你,”她唇上擦了鲜红的口脂,本该是自有迫人气势的,此时那双嘴唇却抖索得像是寒风中要凋零的花瓣,“你……有些事情,你不愿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将过往旧事告诉这姓叶的,叫他来羞辱于我?!”
“……什么?”陆明烛一怔,根本听不明白她这话,只好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叶锦城。叶锦城接了他这一眼,却火上浇油地发出一声冷笑。
“什么……旧事?你别不要脸,谁跟你有旧……”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红影像是离弦之箭一般飞扑而来,雪亮的刀风一下子就擦到他脸颊旁边了。叶锦城没料到她突然发难,拧身反手以剑花格挡,却还是被她削下一绺发尾。后头的红衣教弟子一见掌使出手,立时纷纷涌上前来,陆明烛大惊失色,伸手想去拨开两人,却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和倾月已然刀剑相交,几乎是立时就胶着成密不可分的战圈。陆明烛无法,只得分心来对付外围其他红衣教弟子,这些低阶弟子武功都不太高明,可胜在人多,一时缠得他无法脱身。
叶锦城隔开迎面而来的一刀,反身跳开急退几尺。交手之间贴得太近,剑法无法施展,更要命的是,他手上只有一把昨夜从狼牙兵尸首上摸来的剑,做工粗劣,极不称手。倾月的刀风简直像要笼成一团浓云,一刀比一刀急,一刀比一刀快,逼得他手忙脚乱,无暇分神,更没法去看陆明烛眼下处境了。本来他虽然知道今日定然要打,却也不太紧张,只因他知道她们虽然人多,可以陆明烛和自己的武功,她们未必能赢,可眼下他却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不知怎么的,简直是近乎疯狂,刀刀催命,竟然是真个要当场将他格杀勿论的势头。他能辨出,她这是不要命的打法,挥刀起落间,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可刀刀空门大开,全然不作防备。叶锦城只一把长剑,分不出手来,可只要旁边有人递过一击,她浑身都是破绽,必死无疑。他吃了兵刃本身的亏,又没有重剑,只能竭力格挡,还时不时要腾出手来去打其他围上来的红衣教弟子,这么纠缠足有百招,实在敌不过倾月那一股莫名其妙的疯狂劲头,渐而体力不支,就是这么一分神间,他偏头慢了半分,下颌一阵冰凉温热交织的感觉掠过,是被倾月的刀尖擦了一个口子。他仰头想要闪避,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想要拉回身子却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只瞧见眼前一抹雪亮刀刃破开寒风,劈头盖脸地朝他砍将下来。他想要拧身去躲,心中却知已经来不及了,正要闭眼听天由命,却听见锵的一声,只见一道白影挡在面前,又像是一阵疾风似的和倾月纠缠在一起,四把弯刀撞出一片刺耳的响动。叶锦城一跃而起,却立时又被三两个红衣教弟子包围在当中,只得提剑再战。
只是兵刃一相接,陆明烛立时就觉得手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在晃动的光影中间他看见了倾月状若疯狂的脸,格外地不同寻常。尽管对她还存了那么一丝不忍,他却只能急挥双刀,用更加凌厉快捷的刀法压制她,打退她这么一股疯狂的劲头。就在这么一来一去间,倾月似乎是被此所激,出手反而更加状若癫狂。天就要黑了,夕阳和寒风舒朗地落进这片林子里,渐次被沾染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陆明烛转了一个身,抬手架住迎面而来的一刀——这一刀格外重,一阵大力震得他整条手臂都酥麻到了指尖,从抬起的手肘下面他突然看见了倾月的脸,从北面刮来的一阵风,将她额上的红色兜帽一下子掀了起来,露出那下面纷纷扬扬的一头深色长发,唯衬着她白寥而又扭曲的脸,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声呐喊,唤醒了陆明烛几乎已经遗忘的记忆。
他张着嘴想要说话。可这一下不由自主的迟疑和凝滞,叫他怎么也难以抵挡倾月迎面踢来的一脚。树林和夕阳、还有寒冷的风,就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帘一样,在这一瞬间缓慢地波动并且倒置过来,陆明烛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向后摔了下去,随即腰上一沉,是倾月像只被逼入绝境的野猫一般直扑过来骑到他身上,陆明烛只能看见她逆着夕阳的一头纷纷扬扬的乱发、苍白的脸、睁大的眼睛和那被她高举过头顶的雪亮的弯刀——这样的神情,分明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可又仿佛与十几年前一模一样,从未改变——那时候在逃难的途中,她神情惊惶苍白,惴惴不安,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知该相信的神在何方。
陆明烛本能地想要伸手格挡,却只来得及断续叫出她的名字。
“……你是……法图娜……”
她似乎是听见了这句话,只见那神情一下子就颤动起来,像是被击碎了先前覆在脸上的疯狂的面具。可此时陆明烛感觉肋骨下面一凉,只见她手上的雪亮刀尖已经收不住,顺畅而且无声地没入他肋骨下面,他还未来得及觉出疼痛和惊讶,就看见她突然像是抽搐似的哆嗦起来,随即瞧见她胸口挺出一个雪亮的剑尖,那温热的血从剑的锋口上滴落下来,像是炽热的滚水一般落到陆明烛裸露的腰腹上,几乎要灼伤了他。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睛睁得极大,人却慢慢地向一侧倒下去。叶锦城从后头毫不怜惜地一脚踹开她,双手还握着从她胸口抽出的血迹斑斑的剑。他用一张同样是血迹斑斑的脸面对陆明烛,然后抬手擦掉飞溅进眼睛里的鲜血,看也不看身后的一地尸首,急切地扑上来。
“……明烛!明烛!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陆明烛怔怔地看着他,他只觉得肋下轻微地抽痛,还残留着些许刀刃送入时冰凉的感觉,却并没有怎样撕心裂肺地疼,以至于他都忘了去在意这新的伤口,只是艰难地伸手去摸索倾月的身子。
她还没有断气,胸口却在不住地急速起伏,嘴角和心口都涌出一种水红色的血沫。一绺头发黏在嘴角的血迹上,可她痉挛的手指却抓住了陆明烛摸索过来的手,她想讲话,却不由自主地只是呛咳出一些血沫。
“……你……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你说、说得……没有错……”她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在这即将被吞没入黑暗的林子里,更是连一点光都映不出了,“……我信了……我……这些年……跟随……阿里曼大神,从来……没有后、后悔……愿阿里曼大……神……保佑我。”
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随即蜷缩在那里安静了下来。一切都沉默了,陆明烛凝视着她的脸,想要把手拿开,却陡然发现那些黏稠的血迹几乎要把他们的手背和手心粘在一起。这么一刻还能听见她轻而且急的呼吸声,可这声音很快也就彻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