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了我小师叔和唐师叔了?”
“……见了。”叶九霆只说了这两个字,嘴唇就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田杏子见他许久不说话,只好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好像终于把他拉了回来,他转头对她解释道:“你别这样,我当然不是说他们就该……虽说是为了大局,无关个人,只是今天看见他们又被何先生派去做别的事了……心里实在有点不舒服……我知道这不怪他们,可我师父难道就是该死的么,要不是因为——要不是因为——”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经听回来的三个人一五一十说了,严格说来,要怨商南星和陆明烛两个人。可是商南星那差错偏属意外,陆明烛那个——他没有办法开口去怪陆明烛,他甚至没有办法将方才的话囫囵说完了,只因为里间门边,有个小小的身影走过来,是贴着墙走的,走得小心翼翼,仿佛尽量不想引人注目,却又因为他们在说的话题,实在无法掩饰住关切。
“……九霆哥,杏子姐,我师父,和叶师叔……他们到底……”
陆嘉言小心翼翼地蹭到叶九霆身边,他这一年来长高了,神情里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因为怕引人注目的关系,何予德来不及安排人把他送回明教据点,只好叫他跟着叶九霆夫妇。那浅色的大眼睛还显出十足的童稚的担忧,眼睛下头却因连日来小孩子思索不明白的事情而显出两弯浅浅的苍青。叶九霆看着他这模样,心里一痛,先来的话无论如何就讲不出来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在藏剑山庄中,总有寄人篱下之感,那样的小心谨慎,规行矩步,只怕给别人添麻烦。他想起了小时候,便不能不想起陆明烛,那时候陆明烛对他来说还是再温柔耐心不过的大哥,是他小心翼翼的童年时代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他还能说什么呢?可叶锦城从他的师兄到他的师父,同他相依为命,他多年来目睹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又怎么能不在意自己师父的生死?眼下两人一起没了音讯,凶吉未卜,他想来想去,一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了。陆嘉言见他不说话,那小脸上的神情也就风云变幻,虽然他在竭力控制,却还是露出了想哭的意思。一边同样在愣怔的田杏子总算反应过来了,赶紧一把将他拉过去,伸出双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
“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些什么?九霆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着急。不怕,杏子姐晚上带你睡。”
叶九霆微笑起来,他蹲下来把陆嘉言抱进怀里。
“你师父,还有叶师叔……不会有事的,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不要害怕。杏子,你带孩子们去睡觉。”
(一六四)
叶锦城被囚禁不能出房门,却也知道自己的考验眼看着就要来了。近日连绵多雨,秋意缠绵,更丝丝缕缕地带出冬季寒风了。他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也无法从每日来巡查或者送饭的看守口中套出更多的话,只好安静等待。
又是一日绵长的秋雨。背上的伤虽然有府中的医官换药,但还是因这不多见的潮湿寒冷而隐隐作痛。叶锦城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寒雨敲打屋檐的响动,翻了一个身面朝里侧躺着。习惯是一种不知不觉就来的东西,短短几日,他已经能很自然地戴着双手双脚的锁链活动。叶锦城动了一下手腕,感觉到冰冷的镣铐在双手之间缓缓变得温热。外头的雨声越发紧了起来,这声音倒不影响他安稳入眠,只是才吃过饭就这么躺着,叫他实在是觉得撑得慌——近来几日,他无视所有人惊异的目光,自顾自地养精蓄锐,只为等待接下来未知的事情。
门锁响动了一下,随即门被拉开了。叶锦城不紧不慢地坐起来,面对着前来传话的狼牙兵。
“起来,洛阳府的大人到了,提审。”
叶锦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跟他走,天光昏暗,到处都是阴冷沉郁而且叫人烦躁的寒意了。他居住的地方本来是县衙的后堂,在走过冷雨潇潇的回廊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官差带着一些人正在往里面走。叶锦城的眉头敛了起来,只因为他看见那其中有在洛阳府也很有名的名医。那狼牙官差将他带到地方,又给他双脚加了一根更短更粗的锁链,这才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叶锦城觑眼看着屏风后面,不多时就听见几声寒暄,随即县令在前,后面带着个狼牙军官打扮的人走了过来。这堂上有些暗,一时间寒风摇影,颇有些看不清面容。待到两人完全走到近前坐下,叶锦城这才看见,来的也算是熟人。
“……叶先生,久见了。”那年轻的狼牙军官对他似笑非笑地行礼,仿佛面对着什么值得尊敬的人,可是配上他双手双脚的镣铐,此情此景就显得十分诡异莫测了。
“小洪校尉,久见,久见。”
这洪宁是一直跟着洪英的家将,出入都带着,算是亲信。以往叶锦城常跟洪英混在一起,跟他也算得上熟。其实叶锦城一见他,心中五分是觉得事情不好了,五分却暂时放了下来。他能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本来就要打定主意跟他们拖延到底,准备就算面对审讯,也要一问三不知,洪宁来这里,几乎可以肯定,的确是洪英在管这件事情,只是他是城防长,不能随意离开洛阳,所以托了亲信来办理——叶锦城深知洪英为人绝不愚蠢,此番恐怕没那么好蒙混过关,因此心里半觉不好;而好处则是洪英没有亲自来,在他能逐步接近并了解军械库的过程中,都是由洪英一步步准许的,若是审讯起来,面对洪英本人,有些细节不好蒙骗撒谎,此时只有他的亲信,算得上是件好事。
叶锦城打定了主意,索性一屁股往后头的椅子里坐了,摆出优哉游哉的模样看着面前两人。洪宁先是冷笑了一声道:“以往跟着我家将军,见叶先生多是锦衣玉食,眼下十余日流亡在外,叶先生可是辛苦了。”
“小洪校尉,你在说什么呀?”叶锦城闻言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什么流亡在外?商会的事情繁杂,我不想再做了,出来散散心罢了。”
洪宁睇了他一眼,不再讲话,只是转向对县令,冷笑道:“大人这几日,是怎么招待叶先生的?”
他就算不问这话,明眼人也一目了然。叶锦城此时神色泰然,脸色也好得出奇,显然是这几日被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住处也舒适。那县令本来揣摩不透洛阳府的心思,不敢拿他怎样,才作此安排,此时被洪宁这么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唯唯诺诺地不敢答话。洪宁也不等他自己讲出来,只重新转向叶锦城,道:“我家将军有命在身,不能亲自来探望叶先生,路途遥远,恐夜长梦多,吩咐属下来这里看看,将事情解决。叶先生,我不妨告诉你,洛阳屠狼会营地,几乎已被铲除殆尽,叶先生你知道什么,不妨早说,免得我先礼后兵,白白叫你多受许多苦楚。”
“小洪校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呀!”叶锦城双手一拍,向后靠了靠,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拖长呻吟,“什么屠狼会?”
“叶先生想不起来了,是吧?”洪宁也微笑起来,随即转向县令,“大人,您请叶先生到府上也有好几日了,叶先生记性不好,您也不助他一臂之力?”
那县令来回看了看,一声儿不敢出。洪宁似乎也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叶锦城心意,此时目的已经达到,立时不肯再废话半句,只是站起来向外走,那县令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绕过庭前的影壁不见了。
叶锦城坐在那里,只觉得后心一阵阵机伶伶地沁出汗来。他活了三十多岁,见过的事情也算太多了,很清楚后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不多时有人来带他往另一间屋子里去,叶锦城心知终于来了,也就认命地跟着走。这是更晦暗的一间房,里头连灯都没有点,四面又笼着帘子,在这昏暗的雨天里,简直就像夜晚似的。
有人猛地在他膝弯后面踹了一脚。叶锦城猝不及防,踉跄着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比这更叫他措手不及的事情还在后面,他正在那里竭力平复着叫他喘不上气来的疼痛,旁边却有人掌起了一盏灯。朦胧的光晕在此时反而显得刺眼了,模模糊糊地照亮这间屋子里离他几尺之遥的人,那人双手被缚在身后,大约是因为绑得太紧,整个身子不自然地微微反弓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动,他也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些纷乱的栗色卷发后面,被晃动着的灯火照亮出一双大而且冷的栗色眼睛。
这措手不及的一记重击让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了——在那么极短的时间里,叶锦城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半生的力气来控制自己的神情。趁着还没有人发现,他极快地垂下眼睛,眼神下意识地快速移动着换过几个虚空的地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也的确做到了,相形之下,陆明烛脸上神情的波动比他明显得多,眼见着那散乱的头发后面,讶异而且激动的神情就像水纹一般扩散开来。这一点显然被一旁的洪宁尽收眼底了,叶锦城刚刚调整好神情,冷不防后颈又挨了重重的一下,痛得他一下子弯下腰去。洪宁根本不收脚,就那样踩着他的肩背,把他往陆明烛那个方向直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