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可以直接回洛阳去的,为什么还要走到这里呢?”
他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弄得陆明烛措手不及。
“你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了你。不过是因为先来我坏了事,我这人不喜欢心里有愧,情愿两不相欠,就此做个了断。”
“……你就算当时直接回洛阳去,也并不欠我什么。我欠你的太多。”
叶锦城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尖锐得简直不像他一直以来在陆明烛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陆明烛不知怎么,简直像是被迎面毫不留情地甩了一个耳光——他很想说叶锦城不欠他什么,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对劲,最终竟然只能默默无言。就是在这种默默无言中,他才恼羞成怒地觉察,自己是早有预谋的。包括那走神时升起的、引发了后面这众多麻烦的火,也是他早有预谋的。潜意识里他们欠缺一个了断,这种了断必须在独处时完成——包括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又和叶锦城跑到了一起,两人一路逃到这里,他自己执拗的坚持——都是来自于这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早有预谋。或者,这不叫早有预谋,而是应该用中原人常说的另一句通俗的话——它叫做缘分未尽。
“……从哪开始,从哪结束。”陆明烛听见自己寒凉的声音,像是一把冷意滴淌的冰锥,恍惚间冻得他自己心尖都有点发痛,“枫华谷……二十年了。叶锦城,二十年了……你当初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吧?”
“……我十七,你十九。”叶锦城的声音竟然平静得出奇,就像是在叙述着和他们无关的故事。
陆明烛品味着这些数字代表的意思,也不再说话了。他本来以为叶锦城听见他说的关于分道扬镳的话之后会激烈反对,就算不反对,起码也要表现出不情愿的意思来,没想到叶锦城却仿佛十分坦然。
“对,已经二十年了,就算我不刻意记着,我也不想再跟你站在同一条船上。”
“……一条船……”叶锦城轻声地笑了,“……说起这个来,我啊,这么多年来,总到灵隐寺去听住持讲经,庙里香火旺,总有许多男女来求姻缘——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
“你少在这里扯些有的没的,”陆明烛粗暴地打断了他,“赶紧睡觉,睡起来赶路。”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焦躁的独断专行,有那么很短的一瞬,他自己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想怎样了,仿佛在为了掩饰什么,才故意作出这副百不耐烦的情态来。叶锦城也就真的顺从地住了口,好像在等着陆明烛把谈话的间隙补上,然而半天等不到陆明烛说话,终于还是试探着再次开口了。
“……你心里,很难受吧。大光明寺那件事情,我是没有脸再提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明明不想再跟我有什么瓜葛,却因为机缘巧合,还要一再跟我打交道。你不想看到我,不想听到我讲话,也不想再想起关于我的事情……对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次,“……恨一个人,是很难受的。虽然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年天越哥死了之后,我一心痛恨明教的感觉……人家都说,最强的人,不是平安快乐的人,而是受伤最深、心里仇恨最多的人……这话不对。恨别人的时候,自己有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陆明烛听在耳中,竟然一时觉得他句句在理,字字锥心,不由得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听得出来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再恨我了,对吧?”叶锦城的声音很轻。
陆明烛刚要回答,却陡然听见楼下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轻声响动。身边的叶锦城好像比他更快,一个支楞翻身坐了起来,道:“你听,什么声音?”
那是一种许多人在快速走动的声音,步伐很轻很稳,然而他二人耳力算得上是太好,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陆明烛双手伸到衣物下面,悄没声息地把弯刀摸了出来。叶锦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轻剑握在手里了。两人走下床榻,背贴背地站在漆黑的房中侧耳倾听,可是那声音却又消失了,此情此景不由得叫人冷汗直流,只要方才他们没听错,光是想想门外许多走动的人都一齐出于某种原因停止了动作,只是静静地蓄势待发,就够吓人的。
叶锦城用手肘拐了陆明烛一下,示意他往窗子旁边走。外面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只能看见秋日天空显着高爽静谧的深蓝,无数的星子缀在天幕上头。叶锦城反手握着轻剑,另一只手伸出去,将那半掩的窗户一点点推开,这客栈后头是一条小街,远处是镇子上错落有致的青瓦屋顶。
陆明烛伸头向下看了看,只见四下静谧,长街深黑。另一只手攥了上来,手心里全是冷汗,随即他听见叶锦城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低声耳语。
“赶紧走……怕是叫人发现了。”
(一六三)
陆明烛每每和衣而睡,此时全身上下整整齐齐,就只有一头极长的头发是散开的,叶锦城可狼狈得多了,为着带伤的缘故,每每只能解衣而睡才能稍微舒服些,此时只穿着里衣就手执长剑站在那里。陆明烛弓着腰,像只轻巧的猫儿一样跃上了窗棂,他蹲在那里,转头向外面漆黑的夜色里瞥了一眼。就是在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听见,楼梯上那种沙沙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万籁俱寂的夜,在他们这里是注定无眠了。
陆明烛给叶锦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在意其他,赶紧走人要紧。
“别轻举妄动,”叶锦城转头很慢地用口型说话,“你看不见吗,下面那条街后头,就是巡夜的……万一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下去弄出响动来,反而坏事了。”
门板上陡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急却轻而有礼。
“……谁?”
“客官,小的是杂役,有些官爷说,二更天县衙里走脱了一个要犯,官爷们来查访查访,您给开个门。”
陆明烛与叶锦城迅速对望了一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的确来查访县衙里的逃犯,他们不给开门,定然惹人怀疑;可若是给人开门,又怕是狼牙军引他们入彀的伎俩。若是不予理睬,直接翻窗逃走,县衙也定然更要怀疑了,只怕本来没事,反而坏了事。
就是这一阵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四下里变得一片死寂。陆明烛从窗棂上放下一条腿来,示意叶锦城他愿意去开门,叶锦城却往他身前一挡,陆明烛感觉叶锦城的手搭上来,虚虚地扶着他,就仿佛是怕他在窗棂上蹲不住,要给他借一把力似的。借着外头那点朦胧星光,他看见叶锦城额头上出了一层微亮的汗水,他正不知道叶锦城要做什么,就听见外面有个官差一般口气的人道:“快点,开门!”
他看见叶锦城的眼睛合起来。就是那么一瞬间,门外的喧哗陡然响了起来,陆明烛把唯一的悲魔饥火拿在左手,右手想去反手抓住叶锦城虚扶着自己的手,可他只来得及听见那门栓砰地一下随着大力撞击断开的声音,紧随其后那蜂拥而来的呐喊和呵斥一下子就远离他而去了,随着身子急速的下坠变得模模糊糊——是叶锦城比他更快,反手使了内力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想伸手去抓叶锦城,却已经晚了,猛然的一个停顿拉得他手臂生疼,手里的弯刀刀柄磕在瓦片上发出咔嚓的响声,这声音不小,却完全被屋子里发出的叫喊和刀剑相击的声音掩盖了。陆明烛挂在屋檐上,那前头的瓦当仅以泥水黏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先后碎裂开来,不过这一下的借力已经完全足够他翻身一个蹑云,稳稳当当地落在下面的黑暗里。上头的呐喊和打斗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一下子从整间客栈蔓延出去,一时间宿客惊慌的叫喊,和不知多少悄然埋伏在楼上楼下厅堂里的狼牙士兵手里的刀剑声、还有无数纷乱嘈杂的脚步声,硬生生将这黑夜撕裂了一条硕大的伤口。陆明烛支起身子,刚要向上窥探,就见几个狼牙兵已经先后探身出窗口,向下窥探,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只能立时躬身缩回下面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地在里猫腰躲藏。一时那窗口没人再向下看,仿佛是所有人接到什么指令似的,喧哗之声也开始有了止息的势头。陆明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方才被瓦片磨破的手扶在墙壁上,步子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只是一下,他就仿佛怕星光窥探到他此时心事一般垂下双眼,头也不回地像只夜行的猫一样飞快地离开了。
这是个小州县,自从洛阳长安被相继攻占,大唐皇帝丧家之犬一般逃入蜀地,洛阳长安以西的州县都落入狼牙军手中。近来唐军反攻势头日盛,洛阳西面战事不住压进,这小小的州县位于枫华谷的东面,没准哪一天就又要转手易主了。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县衙没显得破败,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股惴惴不安的神色,仿佛倾听林中潜在危险的群鸟,虽然竭力对闯入者投来威慑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都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县衙官员早就投靠了狼牙军,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敢擅自做主的模样看着很是好笑,只是对于叶锦城来说,现下的情状是半点也没有可笑之处了,虽然这群人内心比什么时候都虚,可是要把他摆弄得死去活来,也至少有一百种法子。其实他现在心里倒还不太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只是一直在思虑陆明烛是否已经顺利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