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我信洪将军的!东西一定是叶先生藏了!乖乖去便是了!”
“是呀,横竖也不在我们这里,不是叶先生藏了还能是怎样?”
众人七嘴八舌地起哄,叶锦城半真半假地一叠声抱怨,终于被众人推出门去,让他去采那宅子前面湖泊里的残荷回来。叶锦城踉跄着脚步出了偏厅的门,外头天色已经开始黑了,东边的天际,刚刚浮起一刀黯淡的银钩似的月。迎面被凉风一吹,先前的满头热汗立时收了不少,从上到下的一个寒噤让他清醒过来,随即真正开始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洪英,对他不怀好意也就罢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难堪——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他在心里把屋子里面所有的人转着圈地骂了个遍,又借着那点残余的酒劲,把给自己分派了这样倒霉任务的何予德问候了一遍,这才一路往外走。
这宅子太大,他还不算特别熟悉,之前也不敢乱走,唯恐洪英生疑。此时又喝了酒,心里不清楚,好几次差点走错,兜兜转转总算来到偏门。叶锦城借着那点黯淡的月光和秋夜寒风,绕着宅子的外墙走了一圈,这才绕到前面,月色下的湖水正被风吹着漾起千万涟漪,一层层的银光翻涌,每一重的斜浪里都有一弯银钩似的月亮。湖风扑面而来,很快就吹得他清醒了许多。叶锦城走到湖滩边上,在浅滩附近长着许多荷叶,若是在夏天定然是一片翠绿的丰茂荷塘,可此时已经是秋季,残荷茎梗支离,被萧萧寒风吹得倒伏颤动。
叶锦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这一群人,又不是新科进士,又不是什么意气少年,更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却无聊透顶,在这里装模作样,还叫人来折什么残荷,就算折来了又怎样?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伸长了手臂去够那一枝残荷,将它攀折在手。
荷叶虽然已经枯萎,可还是带着一股荷塘特有的风露清气。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扑面而来,那股莲叶的清香瞬间把他笼住了。仿佛一根碰不得的弦一下子颤动了起来,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盏莲根茶的味道。酒意似乎不服输,被一阵阵的凉风吹着却不肯下去,固执地想要翻涌上来,逼得他不得不一口口贪婪地吸着这风中的清气,不多时这股清凉的感觉就变成了酸楚,叶锦城精疲力尽地在浅滩上坐下,也不管水会弄湿衣服,只是低声地哽咽起来。
自己现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每日疲惫不堪尚且不说,殚精竭虑,汲汲营营,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这些也就罢了,堂堂藏剑山庄的弟子,纵使当年称不上天之骄子,也算是人见人爱的翩翩少年,到了如今,也该人人称道,配得上君子如风的名号。可现在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方才还被那该死的狼牙军官占够了便宜不说,简直是给那厅里的所有人提供了不花钱的笑料。叶锦城气哽声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很清楚,倒不是因为方才他被洪英摸了两把,只是长久以来所有的惶恐焦虑——关于对陆明烛的,关于对他自己的,一时统统发作了出来罢了——他又想起了记忆里那股红枣莲根茶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气味,这全然要怪他自己——连唐天越都叫他不要怨恨,他却违背自己的本心,对不起唐天越,对不起陆明烛,对不起师父,还对不起自己。明明当年已经爱陆明烛爱到情极,为什么就绝然不肯承认呢?是他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作死,以致后患无穷。
黑沉沉的湖上笼着薄纱似的月色,周围静谧得一个人也没有。寒冷的风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吹来,叶锦城跌跌撞撞地从水里跪坐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放声大喊。
“——陆明烛!陆明烛!陆明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止息下来,叶锦城掬起一捧湖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湖水让他清醒了一些,先前的大声喊叫,仿佛也让心里舒服得多了。他站起来,没忘了拿着那枝荷叶,缓步往回走。风从后面吹过来,他这才觉察到衣衫湿了一半,冷得发抖,可是这冷却让他更加清醒起来。他从正门进去,门口值守的狼牙兵士看见他弄得一身狼狈,不免诧异,叶锦城带着尴尬的笑,简单地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弄得那些狼牙兵士也笑了,随即放他进去。叶锦城在铺满石子的路上走着,他心里此时已经又开始思索何予德的话,连着过了两道月亮门,也没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这宅子本来就大,此时月色又昏暗,他先来也未曾留意到,直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不认识的偏院。这宅子里四处也都有狼牙兵士在值守,叶锦城就近问了个守卫,那人给他指了路,他走了一圈,偏又觉得迷路了,正在诧异,突然扫见一堆假山石上,残枯的芭蕉后面掩映着一间屋子。这屋子不小,大门口却没有守卫。
叶锦城皱了皱眉。他在杭州的宅子也大,对这种屋子的意义很是了解,有时候是为了布局的规整,有些地方留出来根本没用,便盖成这样的屋子,本身却无甚作用,也不能住人。只是这宅子多数地方都零星站着狼牙守卫,这里却没有人,好生奇怪。他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人,却还是谨慎地装作迷了路的模样,闲庭信步地走上去,这屋子雕花门格上都是灰,仿佛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可叶锦城却眼尖,一眼就发现,那窗户里面糊着的厚厚绢纱却是极新的,绝对才装上没有几日。他又去看锁头,却见是一把极精密的机关锁,没有点功夫绝对打不开。
叶锦城提着衣摆,一步步倒退下来,出了身后的月亮门,又连兜了几个圈子,终于找到来时的路。一掀开门帘,里面的酒气热气就扑面而来,他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偏了下头。
“哟!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要罚酒的!”洪英第一个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调,“哎?这是怎么回事!拔根荷叶也能弄得浑身湿透,叶先生,那湖里的龙王爷看你俊俏,要招你下去做女婿么?”
众人哄堂大笑。叶锦城也笑了,他一面将那荷叶递出去,一面尴尬道:“天黑路滑,又喝了酒,不小心在水里摔了一跤。”
(一四八)
叶锦城本来下半身衣物都湿透了,此时被厅中热气一熏蒸,反而一阵阵地冷了起来。他对洪英说要去换衣服,洪英便点了点头招手叫人,不多时有狼牙军士过来,悄无声息地将叶锦城带到后面的客房去。他不是第一次宿在洪英这里了,这里的宴饮往往通宵达旦,宾客们经常在这里住宿,翌日才离去。那狼牙军士将叶锦城带到客房,虽然秋意还不算太深,但是这宅子周围空寂荒凉,显着比别处格外冷些,房间里已经笼上了炭火。叶锦城反手合上门,这才迟疑地走到炭火熏笼前面伸手去取暖。
膝头有点痛了起来,叶锦城除下衣物,晾在熏笼旁边的架子上,又动手去柜子里翻找出干净的里衣穿好。他想了想,还是动手将外衫披在肩上,这才走到床榻旁边,半卧半坐地开始出神。心里那股气终究还是发泄不出,心慌的感觉也挥之不去——自从与陆明烛重逢,他就一直在这惊慌的泥淖里不可自拔。他很清楚,患得患失非大丈夫所为,可是仍然无法克服。差不多二十年来,他心里沉重的枷锁负担一直无法卸下,并且越来越重。就算眼下在洪英这里,对他来说其实算得上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他也总要分出一脉心神来,去思虑他长久以来的思虑。很多年以前白竹说过他这人心思太过繁杂沉重,容易伤及自身,可有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道理他都明白,却怎样都做不到。
热烘烘的酒意,或者是熏笼里蒸腾上来的炭气,渐渐将他引入一种昏昏沉沉的情思中。叶锦城翻了个身向里面侧躺着,重新开始想何予德交代的任务。先前无意中看到的那间屋子此时浮现在心里,他想了半天,也不晓得那里面是什么地方。近来这月余,他已经来过这宅子好多次了,虽然喝了酒还会恍惚迷路,但是几乎每处都看过,却唯独没见过之前那间屋子。大战在即,洪英手里一定是有城防图的,只是他不晓得,洪英是不是一定会把城防图放在这里,因为洪英在内城里也有住处,更在洛阳府有一席之地,图纸也许在别的地方,何予德叫他打探门路,简直就跟大海捞针一样难。更何况,他晓得洪英对自己没安好心,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像美貌少年一样的魅力可言,但是洪英那意思是明摆着的,连白痴都能看得出。如果自己不给他点甜头,他又怎么肯对自己彻底松开心防?这种事,其实他当年算是对陆明烛做过,现在思及此处,羞愧无比,直觉得因果循环,皆是报应。
叶锦城越想越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时宴饮结束,众人各自去了客房,洪英才独个往里面去。先前叶锦城被带去哪里,他是知道的,此时径自就往这边来了。洪英挥退左右士兵,站在那里先听了一下动静,里头寂然无声,叶锦城先前喝了不少酒,大约是睡着了。他伸手试着推房门,没有闩上,心头不由得一阵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