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一手支着腮,定定地凝视着面前摇曳的灯火。大丛的栗色卷发迁延下来,把他大半边面颊都笼罩在阴影里。门突然响了一声,是谷清霜走了进来,她一手拿着一个长形的布包,走过来往陆明烛面前一搁。
“师兄,外面有人送东西给你呢。”
“给我?”陆明烛愣了一下,越看那东西越觉得眼熟,不由得有点不敢伸手去拿了,“是个什么样的人送来的?”
“就是普通的杂役模样,问他是从哪接来的,说是转了好几道手,他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送来的。”
陆明烛隔着外面的油布摸了摸,里面是四四方方的剑盒。他解开绳子,果不其然,正是倾月之前给他看的剑盒。他的手扣在盒盖上,踟蹰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打开。谷清霜在一旁道:“这是什么?”
她说着就要去掀开那盒子。陆明烛一手拦住了她,道:“别动,红衣教送来的。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谷清霜的手抽了回来,诧异道:“什么?师兄,红衣教给你送东西?你怎么知道这是——”
陆明烛伸手抖了抖那外面的油布,果不其然从里面掉下一封信。他拆开匆匆扫了两眼,提笔在上面添了几行字。谷清霜想看看他写的什么,无奈陆明烛已经手脚利索地把信重新叠好了。他沉吟了半晌,才吩咐谷清霜道:“找个可靠的弟子扮成杂役,把这个重新封好送回红衣教据点,给倾月夫人。”
(一四七)
叶锦城第一次去洪英的宅子摸清了门路之后,也就渐渐掌握同洪英进一步相处的方法。先前两人虽然经常混在一处,洪英却从未对他松开防备,也不邀请他去自己住处,可自从上次之后,却一反常态,频繁地邀请叶锦城去他那里做客。开始皆是多人一起的宴饮,时日长了,有时候也就他们两个人。叶锦城思来想去,大约还是上次提供兵器一事做得让洪英十分满意,更兼当下不知何时又会爆发新的战事,洪英对他多有倚仗,也就更信任他。但是这么来看,倾月到底还是没有把上次洛道的事情说出去。尽管如此,叶锦城也整日惴惴不安,倾月现在没有说,不代表以后会一直保密。也许哪天她心思一动,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一旦捋清楚了这点,叶锦城便下定决心,要尽早完成何予德交代的任务,然后考虑如何徐徐全身而退。
他心绪矛盾,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既怕连累整个屠狼会和叶九霆一家,又怕连累陆明烛,更兼自己着实不想死,所以想退;但是一旦此间事了,陆明烛定然会带着陆嘉言离开。他孤身十几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犯下不能挽回的弥天大错,害死了陆明烛,谁知天意蹊跷,他们重逢,虽然陆明烛对他不理不睬,可是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只是人终究贪心,他实在没有办法放任陆明烛再次离去。
“喂——喂!叶先生,你在想什么呢!”身边坐着的宾客猛地拍了他一下,叶锦城拿杯子的手一个不稳,里面的葡萄酒摇晃着泼出来半杯,弄得白色袖口上染红了一片。他回过神来,赶紧敷衍了事地冲对方笑了笑。宴饮气氛已经进入高潮,盘盏狼藉,周围差不多已经淫声浪语不忍耳闻了。从这里他恍然觉出一种末世欢歌的气氛——明明大战在即,洪英一定是知道的,可还是这样夜夜笙歌,也许洛阳府自己也有能乐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叶锦城用手抹了一把脸,抬头正巧看见洪英从座位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中间,大声说着什么。他本来已经有点醉意,听得不是太分明,也不愿费力分辨那些无聊的玩笑话,只是听得周围宾客先是起哄,后来又纷纷表示嫌弃。
“藏钩?这个有什么玩头,洪将军,玩点助兴的东西便罢了,这把戏听说是宫里的女人们镇日无聊才玩,有什么趣儿?”
“就是宫里的女人才玩的,所以才好试试,”洪英一屁股在旁边的案几上坐下来,把半杯残酒随手一扔,“如今那没用的李家皇帝老儿跑了,该轮到我们来体味一下宫中的日子——哈,哈哈!”
叶锦城本来正在诧异,这把戏不过是将小物件藏在其中一人手里,再由一人来猜到底在谁身上罢了,连猜三次不中的,罚酒。这的确是以前长安城中妇女的把戏,既不费事,又不必费心,宫中女子多无事,也很风行玩这些,可是对于一群男人来说,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他正在觉得奇怪,冷不防眼神穿过乱哄哄的人声和丝竹,跟洪英对了个正着。就是这么一下,叶锦城的冷汗立时下来了,洪英的那眼神里明摆着不怀好意,叶锦城思及之前有一回酒醉,洪英借着酒劲,很是摸了他几把,不由顿觉不妙,正想借口去茅厕,洪英却已经吩咐关门,一面随手从碟子里拿了颗山楂递到旁人手里。
因着这是在洪英府上,所有人也不好拒绝,便都站了起来围成一圈,叶锦城无可奈何,也只得照办。洪英转过身去,一手在桌上打起拍子,那颗山楂便在一群人中间逐个传递。叶锦城只怕那东西落在自己手里,忙不迭地接过来就塞给右边,却在这时洪英恰好停下手来。他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东西不在自己身上就是最好,转头却见右边那人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抬手将那颗山楂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叶锦城正巧瞥到这一幕,心里一个咯噔,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认得出右手这人是洪英手下一个亲信。那边洪英已经连着在两人手上找那果子,却自然是找不到。叶锦城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洪英果然转头往他这边来了。叶锦城连忙摊开双手,笑道:“不在我这里。洪将军没猜中,该罚酒了!”
洪英却置若罔闻,只是走上来一手攥着叶锦城手腕细细查看了片刻,仿佛想从他指缝间把那个山楂找出来似的。叶锦城还来不及再说一句,洪英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他肩膀上来,随即滑到胸前顺着衣襟一捻,一面带着酒气嘟嘟囔囔道:“不可能,一定是——在你这里。你藏起来了,好罚我喝酒,对吧?”
“真的不在我这……”叶锦城笑得尴尬,却又完全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方才看到的事情说出来——他已经明白,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洪英这手下绝对深知上司的那点心思,变着法故意来坑害自己——正在这么想着,洪英的手已经顺着衣襟滑下来,在他腰带上顺着腰线前后摸了一圈,一面自言自语似的道:“……到底藏哪儿去了?”
叶锦城又气又急,先前喝的酒此时全涌上来,本来雪白的脸不由自主地飞起两团红云。其实这把戏只准将东西握在手里,又有谁会把它藏在别的地方呢?此时这么多人看到现在,哪个对洪英的意思不是心知肚明?一想到经过今天这么一出,又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蜚语漫天乱飞,叶锦城顿时头痛欲裂,惶急万分,想要躲闪,洪英的手却已然摸到了他的后腰上,又顺着大腿后面摸下来——众人的笑声已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揶揄,夹杂着哄声了,连周围弹奏乐器的倡女都停了下来,交头接耳地轻掩檀口嘻嘻直笑。
叶锦城脸色红白交错,他分明感觉到洪英的手在滑下来到大腿的时候,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这一下让他气得简直要哆嗦,却不能发作,只能连连试图躲闪,只是这样的动作,在这一群被宴饮扰乱了神智的男人面前看,竟然多出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叶锦城纵然不是少年,可是模样还算得上是相当俊俏,眼下情状,还有谁不懂得洪英的意思?只是没有一人上来替叶锦城解围,全都没心没肺地跟着洪英起哄。这些人多数有求于洪英,或者是被洪英拿捏着命脉,谁会为了他叶锦城来得罪这洛阳府的城防将军呢?
“不对!一定是你藏起来了!想害我喝酒,交出来!到底藏在哪儿了?”洪英的手意犹未尽地在叶锦城腿上又来回抚弄了两下,尽管隔着几层衣料,叶锦城还是忍不住气得双手哆嗦,可却只能一面躲闪一面强笑道:“……真的……真的不在我这里!诸位真是不够意思,也不给我作证——”
“得了!也不在我们这里啊!”众人纷纷起哄,“一定是叶先生藏了,叶先生快交出来!不然就要脱衣服找了!”
“……真的不在我这——”叶锦城又急又气,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就算脱光了你们也找不出来!”
四下里发出哄然大笑的一片躁动声。洪英撒了手直起腰来,一手直接摸到叶锦城脸上,作势要捏他的嘴角:“张嘴!张嘴!是不是给你吃了……嗯?”这一下更是弄得周围哗然大笑,连带着丝竹之声都乱了调子。叶锦城气得脸色通红,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就想抬起腿来结结实实地将洪英一脚踢开,只是何予德之前交待的话突然浮在心里,连带着想到陆明烛叶九霆林巧巧一众人等,只能暗暗咬牙,竭力硬忍了下来。洪英本来不依不饶,却见叶锦城脸色已经完全通红,周围又有这么多人,怕把他逼急了翻脸,遂撤了手,对周围人耍赖道:“不行,那果子一定是叫他吃了!罚他跑腿,去外面折一枝荷叶回来!”
外面的池塘离着这宅子还很有一段距离,本来跑腿是个苦差事,此时听在叶锦城这里却求之不得,只是为了不表现得太过突兀,才又气急败坏地推脱道:“……我又不是新科进士,又不是美貌少年,做什么弄得跟杏园探花一般?我不去!他自己找不到东西,耍赖不肯喝酒也罢了,倒叫我跑腿,你们倒是评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