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去哪里玩了,一身的泥。”陆明烛拉过陆嘉言,给他擦了擦脸,“去外面找我带来的包袱,回头我把你带到洛阳城里去,你还回叶锦城那里,再呆几日,事情弄完了我就带你走。快点,”他说着在陆嘉言腰后轻拍一把,“天黑之前得进城。到时候分头走,你认得路,直接自己去,我跟在后头盯着。”
夏季的天特别长,一直过了酉时,天色才刚刚擦黑。叶锦城借着一点月光走进房间,为数不多的下人都被他打发去歇息了,他自己的屋子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摸索着燃起一盏灯,然后把它擎到榻边,自己一屁股坐在榻沿,精疲力尽地盯着它愣神。
和洪英打交道越来越累。洛道的事情过后,两批武器在周旋和掩盖之下总算分别送进了狼牙大营和屠狼会营地。洪英看过之后十分满意——至少他表现给叶锦城的是这样。叶锦城不晓得倾月是不是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鬼话,因此只能倍加小心,讲每一句话前都深思熟虑。这么一连数十日下来,连他这样心思缜密七窍玲珑的人,也不免觉得受不住了。加之之前一直烦扰他的,关于陆明烛和倾月的事,怎么都挥之不去,又要小心应付洪英,两面对抗,弄得他全身像是要散了架似的难受。
叶锦城向旁边一倒,动都不想动。黯淡的油灯照着他的眼。半晌之后他撑着自己挪动了一下坐起来,一手伸到床榻后面的暗格里拿出一卷东西。借着明灭不定的灯火,他小心地解开外面捆着的杏色丝带,将那卷东西慢慢拉开。
泛黄的纸张底下衬着的浅荷叶色硬质锦缎在黯然的灯火下发出幽幽的柔滑微光。那泛黄的画纸下面还有一层纸衬裱底,再仔细看,最上面那张画纸,大约是经过手艺最好的工匠小心翼翼的修复,被重新黏在裱底上的。画中桃花水湾,有人伏在船头睡着了,经过二十年,画中人发间驻足的细小红蓝豆娘,还清晰可见,可是那半低垂的侧脸上,却有着一道匠人妙手怎么也掩盖不过去的痕迹——是这画被曾经撕毁过的伤痕。当年师兄叶梅芳的孩子带着叶秋红的两个儿子玩耍,小孩子们早就在庄中听过传言,说叶师叔从前每日对着这幅画,就像是魔怔了,却又从来不让人看。叶锦城对叶梅芳的孩子十分疼爱,从来不拦着他进出,小孩子心里好奇,连带着叶秋红的两个儿子,三个孩童玩在一处,偷偷跑到叶锦城房间里去翻找这幅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稀奇物件,谁知道小孩子手下没轻没重,不小心撕坏了。尽管后来叶梅芳和叶秋红都曾经带着孩子来诚心诚意地道歉,可是叶锦城什么也不能说。他不能跟小孩子计较,更不能跟自己愧对的师兄以及关心自己的师妹发脾气,他只能觉得这是报应。他把画拿到杭州城去,找最好的工匠,好几天来,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人一点点将它重新修复裱糊起来。
只是再怎么修复,那横亘画中人脸颊上的痕迹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了。这就仿佛过去的事情一样,事情虽然过去了,什么深情、背叛、等待或者原谅,也许今天说起来都没什么意思,可是伤痕永远都在,他再怎样修复,也都没有用。也许唯一能够掩盖这伤痕的办法,就是彻底忘掉以前的人和事,不再想,不再看,不再提起——就好像陆明烛和倾月一样,倾月是个美丽又聪明的女人,如果他们真的像他所想的一样——她迟早会再跟陆明烛走在一起。就算明教和红衣教是死敌,那也都不算什么。
这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一旦涌上来,就很难再消褪。叶锦城伸手捂住脸,长久地将湿润的眼睛埋在手心里。外面好像下雨了,他感觉到自己忘记了关窗,却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是坐在孤寂的油灯下,静静地倾听渐而淅淅沥沥的风雨声。有那么一瞬间,去世很多年的母亲的影子突然在心里浮起来——他想起幼年,母亲开始接到外面来的信的时候,就是这样,在凄风苦雨的夜里,她燃起一盏灯,像他如今看画一样静静地读信,然后长久地叹气。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小小的胸腔里鼓噪着预感似的不安情绪,却又不敢发问,只能凝视她日渐消瘦的背影。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她就弃世而去。他小时候不懂,只觉得人要死,是很容易的。再后来他觉得,人要活着,是很难的,可是后来又觉得,要死比活着还难,只因为这世上明明有这么多让人放不下的事。既然死比活着还难,对于一心要死的人来说,活着到底得是有多难,难到比死还难呢?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就索性不想了。他曾经想,陆明烛也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他得到怎样的答案。
不论如何,他知道陆明烛很好,肯定是不想死的——否则也不会和倾月有这么一出。一股又酸又苦的感觉激得他眼睛酸痛,刚一移开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按掉画上的泪痕,模糊着眼睛等它晾干,然后一边哽咽一边把画卷起来。他知道自己哭得很丢人,可也不打算忍着,横竖这里没有别人。这种又气又悔,偏偏还理亏的感觉简直让人一刻都忍不下去。叶锦城把画卷好,正要往暗格里面塞,却突然注意到暗格的一角拖出来一件白色衣衫,他愣了愣,擦掉眼泪把它拉出来,疑惑地辨认了好一会儿。
一股熟悉的味道,极为清淡地攀到鼻尖。这是一股西域香料和祈祷时灯烛燃烧的油脂气味混合在一处的味道——是陆明烛身上的味道。叶锦城愣愣地盯着它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这是很久很久以前,陆明烛来这里探望陆嘉言的时候曾经穿过的外袍。也许是遗落在这里了,他并没有见过,也许是陆嘉言随手塞到这里来的。这股味道让他心口一下子像是涨潮似的鼓胀起来,酸痛得又想哭,眼泪却掉不下来了。
他赌气似的用那件衣服擦了一下眼睛,想了想却又干脆整个脸都埋了进去。这气味和旧日一模一样,只是似乎多了点沉重和肃穆。叶锦城挪动一下,偏头喘了口气。灯火太黯淡,照不见他微微泛红的眼睛和脸颊,风雨声太喧闹,掩住了渐渐沉重的喘息。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拉开腰带,在榻上跪坐起来,把手伸到自己两腿中间。
(一四二)
夜渐渐暗下来,并且因这阵突如其来的雨而带着一点凉凉的秋意了。白日里街上的灰土此时都沉寂下去,连带着雨点落在洛阳城千屋万瓦上面的淅淅沥沥之声,反衬得整座城彻底沉寂了下去。在街上走着,便可以看见坊间各家各户亮起了灯光,富户家门廊下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光晕大小不一,却都在这渐渐寒冷的雨夜透露出一股暖意,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此时天下还正值战乱。
陆明烛没带伞,便沿着街边的一溜屋檐下快步走着。前面陆嘉言一溜小跑,身影忽隐忽现,陆明烛谨慎起见,不敢跟得太紧,只是保持着那样的距离。要是出于慎之又慎的考虑,他其实不该跟着陆嘉言来,叶锦城眼下的处境还不好说,也不知道住处附近有没有狼牙军的暗探。可是之前何予德跟他说过,叶锦城传来的消息说眼下安全,若是谨慎一点,是可以出入的。他出于一种连自己也摸索不透的想法,怎么都不放心陆嘉言一个人在这两处地方之间跑来跑去,非要亲自把他送过来不可。
冷雨霏霏的傍晚,街上很快就没什么人影了。叶锦城那座宅子看着空洞洞的,唯有门口檐下两盏蒙着暖色绸子的灯笼还显得有点活气。陆明烛在街角找了个不显眼的暗影悄悄站着,隔着晦暗潮湿的雨帘,他看见陆嘉言熟门熟路地跑上台阶,用力敲着门,不多时就有里面的仆妇出来,立时把他让了进去,门随即合上了。陆明烛谨慎地在那里站了一刻,直到周遭完全没有动静,他才反向走进另一条街,直拐了几个弯,贴着不住滴雨的墙根走到宅子后门,轻轻敲那门环。
只敲了没几下,立即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了。陆明烛还没说什么,那开门的仆妇就一愣,道:“原来是您,请进来吧。”
陆明烛愣了一下,随即突然认出来,正是他第一回 来叶锦城这座宅子的时候,接待他的那位仆妇。她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全然因为她对叶锦城那种不同寻常的称呼。她的确也还记得他,陆明烛想了想,大约就明白了,大约是因为叶锦城下令让下人们都记住自己的模样,不需询问就立时可以放行。
“……您是送小公子来的?”
陆明烛点点头,她已经将他引到旁边的花厅,端上一盏灯来。陆明烛隔着门槛往院中看,只见这空寂的大宅被笼罩在黑暗的雨帘里,除了远处隐约的下房那里透出一些暖色的灯火,差不多四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右边二楼的窗沿下能看见一盏明亮的灯。
“小公子方才从前门进来的,他们带他到二楼换衣服去了。先生,您坐呀。”她一边从容不迫地说着这些话,一边作势要给陆明烛脱下沾湿的外衣。
“你家主人不在?”
“在的,”她头也不抬地忙忙碌碌,“大约是在二楼左边那间屋子。先生有事要谈?”
“……既然在家,怎么也不点盏灯?是不是睡了?”陆明烛感慨似的叹了一句,这座宅子太大,布置也很是堂皇,可是因为人少,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几乎没有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