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摸摸后颈,一层似冷似热的汗。他无所适从地站起来,一手探到额头上,拂去不知道何时渗出来的细密汗珠,他站着犹豫了有那么好一阵子,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动也不动等着那股热且空虚的感觉自行平复下去。
宅子里完全平静了,叶锦城坐在楼梯上,听着那外面秋雨一阵紧似一阵,紧张得手心发热,后背却又冷汗直流。以前师父还在世的时候,带着他去灵隐寺,听寺里的大师分说法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前者他年轻的时候就懂,后面半句到了现在才明白。因为喜爱所以忧愁担心,多是寻常,可因为喜爱而害怕,这说的就是他现在的情状了。他实在是怕陆明烛,以至于方才连尴尬也顾不上,只怕陆明烛勃然大怒之下会情形失控。此时坐在楼梯上,先前没来得及尴尬的那些尴尬,就全数涌上来,逼得他冷汗涔涔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只是这雨一下,宅子里突然就变冷了。他先前慌不择路地跑出来,衣服也没穿整齐,此时不知是冻的,还是忆及方才陆明烛气得浑身哆嗦的模样,叶锦城也不由得开始哆哆嗦嗦了。这宅子里房间原本多,他满可以随便避进一间去,可是他不知道陆明烛等一下会怎样,是走掉还是留下,往哪里去,无论是怎样,此时都难免带着一种极度尴尬的意味。他想要站起来凑到房门前去等着,又怕离得太近,等会陆明烛出来看见他又要生气,只好无可奈何地蜷缩在楼梯上,伸长脖子抬头看二楼那间没有动静的虚掩着的屋子。鼻子发痒,想要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难受得要命。这么大一间宅子,那么多空着的房间,这宅子的主人竟然缩在楼梯上无处可去,也算是他的报应了。叶锦城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有多久,久得他连身上的寒意都渐渐感觉不到,就要靠着栏杆睡过去的时候,那边的门页突然响了一声,惊得他连忙跳起来往那边看。
是陆明烛走了出来,步履矫健,目不斜视,先前气愤的颜色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可是颧骨上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只是这廊子旁边的灯笼不太亮,照得不分明,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叶锦城想迎上去说几句话,他猜到陆明烛本来是有事要商量才会来找他,可是在此时的情况下,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紧紧地盯着陆明烛,又怕叫他看见自己生气,因此不免形容狼狈,藏头露尾,平日里那些干净利索风流稳健的气度全没了,只是看着陆明烛头也不回地走到另一侧,拉开陆嘉言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然后紧紧地合上门页。
他拿不准陆明烛是不是要走,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待。这楼梯附近本来不冷,可此时从外面天井那边流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吹得人直是汗毛倒竖。他却不敢动,也忘了回房,就坐在那里看。可是那边的门页就这样一直紧紧合着,并没有半点动静了。叶锦城却还是不敢怠慢,只是紧紧盯着那边看了好久,一阵阵的冷风迁延过来,连带着越来越深的睡意渐渐袭来。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脸颊,不知什么时候索性就在楼梯上坐着睡着了。
一夜秋雨缠绵,直到差不多五更时分才渐渐停了下来。陆明烛醒的时候,连朦胧的晨光都还没有从外面透进来,他翻了个身,看了一眼在床榻里侧熟睡着的陆嘉言,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愣,随即抿着嘴给徒弟掖了掖被子。他不想承认,在迷迷糊糊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他又像这么多年来经常在半梦半醒中所以为的那样,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江南秋雨夜。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身边睡着的是叶锦城。三年不算很长,可是也足以让人一辈子都刻骨铭心。他不愿意承认,可的确是这样——显然对于叶锦城来说,也是这样。他想起在清寒的早晨,朦胧的光还没有落到窗棂上,叶锦城温热的手覆上他在夜里冻得冰凉的双肩,随即给他把被子提上来,然后这双手在被子底下给他搓揉肩背,直到他觉得暖意融融,重新把脸埋进软枕里睡过去为止。那软枕里的木棉和芦花芯的味道,到现在还都依稀缭绕在鼻尖。这就是他虽然恨叶锦城到入骨,却又怎样也不能动手杀他报仇的缘故——他不信,如果是全然出于欺骗,又怎么能无微不至到当年那样的地步。可是纵然叶锦城当年其实已经不纯然出于欺骗,最终大光明寺雨夜还是挥出那样狠辣绝情的一剑,所以既不能一笑泯恩仇,也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陆明烛睡不着了,只好轻轻掀开被子下来。他昨晚气得要命,本来想一走了之,可是后来思及时间已经耽误了,再回去得顶着宵禁被抓的风险,太过冒险了,不能因为小事坏了大局,这才留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时间还太早,五更都没有过,也不见有人走动伺候。他曾经以为到了自己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看不开或者是需要少见多怪的,可是一想到昨晚上撞见的事情,还是觉得脸上一热,先前那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又涌上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总觉得憋得发慌,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一走到二楼的廊子上,他才觉得不对。四下里还是黑的,灯笼里的蜡烛也早就燃尽了。这大宅静悄悄的,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就算此时天色尚早,也应该有下人起来准备东西了。陆明烛伸手捋了一下头发,快步沿着廊子往后院那边去。淅淅沥沥了一夜的雨声已经平息了,只有零星的响动。他一直绕过廊子,走到外面能看到天井的那一侧,这才听见了一些干活时发出的动静。陆明烛站在廊子边上,从二楼向下面天井里一望,只见有个人正蹲在天井里面洗衣服,却根本不是这宅子里的下人。
叶锦城背对着他蹲在那里,双手浸在一盆满是泡沫的水里。雨还是没有完全停,有点零星的滴落,借着熹微的天光,陆明烛隐约看见他的肩头和那霜雪似的白色长发已经被沾得有些湿润了,叶锦城高高地挽着一双袖子,露出两条同样是白的手臂,正在那里用力搓洗衣服。陆明烛没料到他昨天说洗衣服,竟然还真的在这里洗,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下意识地顺着楼梯往下走,他生气归生气,该说的事情还是要说。
下了一半楼梯他就突然停住了。有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隐隐约约在眼前一闪而过,陆明烛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却还是想不起来,只觉得叶锦城在这里亲自动手洗衣服的模样实在是新鲜,看到这副样子,他好像都不那么生气了。叶锦城在那里兀自洗得认真,都没有注意到他下来,他显然是做不惯这种事情的,也不知道没轻没重地放了多少皂荚下去,明明只有一件薄薄的外衫,他却弄出那么大一堆泡沫,扑得周围的地面到处都是,把前襟都沾湿了一大块。陆明烛突然有点想笑,可是眼睛却莫名其妙地酸痛起来——太多沉重和不好的回忆牵扯着他,让他这种想笑的感觉都变得不合时宜。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的时候,叶锦城抬头发现了他,大约是没料到陆明烛过来,他的脸一下子又红了,比昨天晚上被撞破那件事的时候还红。他昨晚上就坐在楼梯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三更过了才醒。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无地自容,又觉得自己实在下作,更加上不敢、也不愿把陆明烛的衣服交给下人去洗,可自己蹲在天井里洗衣服,叫下人们看见了,又实在不成个事,只好天没亮就把人全叫起来,打发得一个不剩,自己才坐在这里洗衣服。好在宅子里本来伺候的人少,还不算麻烦。只是询问那跟了他多年的贴身仆妇这些皂荚搓板之类的东西搁在哪里时,她那奇奇怪怪却又好像洞悉一切的眼神,戳得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不容易把人全部打发走,却又没想到陆明烛醒得这么早,把他看个正着——其实他并不怕陆明烛看见,他只怕陆明烛根本不看他。只是经过昨晚上那一出,多少有点尴尬,因此脸色又发红了。
他把双手从一大堆泡沫里抽出来,慌慌张张地甩着水。
“……你……你醒啦……你昨天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吧?早饭在偏厅的桌上,你先去吃,我这里一下就好……”他讪讪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这是种慌乱中掩饰尴尬的动作,“好了我们再说正事。”
这似曾相识的话触动了陆明烛。就好像他昨晚想着的一样,回忆是一件如此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是一种味道,也可以是一句话。陆明烛突然想起了差不多二十年以前,他在长安住过的那间小小的院子。有那么一个早上,他醒过来走到后院,只有十九岁的年轻的叶锦城,满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挽着,袖子捋到手臂上面,坐在院子里粗手笨脚地搓洗那些沾了欢爱痕迹的床单和衣物,被他惊动调侃之后,也是露出这样尴尬的神色,举起手想要去挠头,却又因满手的泡沫而不得不放下来,局促不安地不知该往哪儿摆。早饭在桌上,吃了还不赶紧走?他想起了叶锦城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句话。那时候他还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那些后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蕉鹿一梦。
叶锦城看见陆明烛睁大眼睛,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怀好意,吓得说话都要结巴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的确很是好笑,他脸上沾着皂荚的泡沫,连头发上也有,衣襟也湿了,更兼昨晚在楼梯上睡着伤风,讲话时也在自己浑然不觉地吸溜着鼻子,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惨兮兮的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