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先生,你先前还说我给脸不要脸,如今看来,给脸不要脸的,是你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只传消息回去,让明教依照先前条件来办,你这里再签下文书,把单子交到我手上——答应的钱呢,不急,你如果能活着回洛阳,怎么都能兑给我们的,是吧?”
“夫人在自说自话呢。”叶锦城吃吃地笑起来,倾月手上弯刀的刀刃,就贴着他的颈子在颤动,他却像是浑然不惧,“莫说明教不会理你,我也不会给你一个钱。我劝你还是不要不将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当年是怎么就成了疯子,我已忘掉了,只是我还记得,我这人最不喜欢旁人逼我——万一我疯起来,这事更难办。明教,红衣教,洛阳府,还有洛阳商会,横竖就一起死,落得干干净净——不瞒你说,我这样孤零零地活着,实在是早就活得够啦。怎么样?我不答应,夫人就要一刀砍死我,是不是?你敢杀——现在就动手。来啊。”
他说着竟然将脖子向前送了送。随着他这个动作,一丝鲜血沁成几滴血珠,顺着弯刀的刀刃往刀柄的方向滚落,正落在倾月赤裸的足尖上。那种温热的感觉让她整个人猛然绷紧了身子,瞠视着叶锦城的脸。这殿中的气氛迅速凝成了一片坚冰,几乎都能听见冻结的咔咔作响的声音——这种不知是谁的强弩之末的不祥之音维持不了多久,只待有一方先把持不住,满室玄冰就会遽然四分五裂,如刀光剑影一般飞溅伤人。
“……叶先生这样一意孤行,”倾月突然低声开口,她的声音也是冷的、平直的,仿佛如履薄冰似的,生怕将这小心维系的平衡踩碎,“我可以现在就派人去煽动江津村村民杀了明教掌使,再杀了你。”
她说这话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叶锦城像是瑟缩似的颤抖了一下,一阵狂喜掠过她心头,她正要乘胜再抛出一击,却猛然发觉那一下颤抖好像并不是瑟缩,而是叶锦城向前,用脖子顶着刀刃,往她这边压过来。
她不能扯刀,却又不能一下子递出去。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就豁开了更深的口子,血珠接连不断地滚下来,那刀刃已经楔进去了,只差一点就能将事情弄得不可挽回,可是叶锦城却像是感觉不到,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向她这边走过来。
“倾月夫人,你叫经幡后面躲着的人都出来吧……安排那么多人手,为了等着杀我,也是辛苦,横竖闹到不可收场,大家一起活不成,我成全你们——你倒是动手啊?”
血流出来很快就将他白色的衣领浸透了,并且更多地顺着刀柄渐渐流到她的手上来。倾月想竭力稳住脚步,可是叶锦城却一直这样迎过来,也许是滴在地面上的血烫到了她,她的足尖颤动了一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只是这一下,她就知道完了。无可抑制的愤怒涌上来,她拿着刀的手终于颤抖起来,这时候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方才说的话,不是假的——但凡富贵之人,生活优渥,岂有不贪生怕死的——眼前这个人,是真的不怕死,他真的是个疯子。可笑她先前同他来往许久,只觉得他有些地方奇异,却从来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她静静地凝视了叶锦城片刻,却仍然不想撤手,挣扎着咬牙道:“现在就杀了你,再去洛阳将商会重新排过,只要消息不出门,到时我自有一番说法。”
叶锦城眼波一转,对着她莞尔一笑。
“……我一日前已经派人去洛阳送信。夫人要杀我,这就请吧。”
倾月遽然无声。她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叶锦城,最终垂下了手。
“……叶先生好厉害。我认了。”
(一三九)
外面到处是一片嘈杂纷乱的声音,就算掩着门窗,一直在这里坐着不动,他却还觉得简直被吵得头痛欲裂。倾月顶不住他先前那番赌注,无可奈何地失掉了这一局,派人将所有的货物都送了回来,明教也已经派人去接收杀了江津村民的红衣教弟子,好带给江津村村民看,给人家一个交代。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在这里坐着偷闲,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走到外面去安排事情。
叶锦城向后面靠坐过去,抬起一只手掩着脸。嘈杂的声响越来越大,渐渐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无奈地放下手,目光投到面前的桌子上,那里摊着纸笔,他知道自己是该立刻写信给叶九霆,让他立刻停下一切安排,免得反而惊动了在洛阳的其他势力。
他动手研了一点墨,提起笔来想要写字,可是那笔尖一挨上信笺,就立时洇开一团圆形的墨迹,并且越来越大,他想抬起手来,却陡然发现是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叶锦城疑惑地看了看手臂,用另一只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用力捏了两下,想要止住这种颤抖,可是显然徒劳,拿笔的那只手抖得越发厉害,他不得不掷下了笔。
双手来回握了两下,他听见自己手指的骨节沉闷地咔咔作响。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似乎退去了一点,叶锦城重新拾起笔来,想要接着写字,可是这一回双手更加奇异似的整个颤抖起来,他连着几次收紧手指,那笔握在手里却仍旧不听使唤,颤颤地在信笺上拖曳出一片零星的墨迹。叶锦城咬着牙想要制住双手这没来由的颤抖,却终究只能长叹一声抛下了笔,重新抬手掩住了脸。
一阵一阵比潮水更加汹涌的后怕将他紧紧攫住了。先前情形危急,他一心只想着将事情解决,更何况陆明烛还在别人手里,他想不到那么多,所有事情,皆是在逼迫下完成,他一直走,没顾得上回头多看一眼。可眼下事情解决了之后,一阵多过一阵的后怕就纷至沓来,紧紧地裹住他。倾月着实是个厉害的女人,她不会就这样甘心吃亏,先前要不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叶锦城肯为这件事豁出命去,她未必会输——不要说她了,连他自己也没算到。那种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勇气一旦褪去,他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其实怕得发抖——至于到底是害怕什么,他自己也分不出来了,到底是害怕屠狼会所有心血毁于一旦,还是害怕自己会死,或者是害怕牵连家人,还是担心陆明烛的安危——方才和倾月说的话,他几乎怕到想不起来了,可是却只能逼着自己一点点重新去想。她随时有可能回过味来,再回头给他们致命一击。有许多细节之处要圆过来——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后怕,要赶紧给叶九霆写信才是。
叶锦城这么想着,又伸手去拿笔,可是手一伸出去,他就发觉它还在不争气地哆嗦,连着衣袖一带,那笔就被扫到了地上,声响虽然不大,却听得他心底里一阵阵发颤。他定了定神,弯腰想去拾那滚落的笔,那笔却一路滚到了柜子旁边,他够到了它,却突然感觉无论如何也没力气起身,索性将那笔握在手里,坐在地上倚着那破旧的柜子静静出神。
他听见了一些奇异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又在颤抖弄出来的什么声音,听了很久才发现,原来是外面下雨了。雨中的人声更加嘈杂鼎沸,是商会的人在搬运货物,以求早点离开洛道。叶锦城坐在那里出神,心里却越来越焦急,可是奇怪的是,越是焦急,身子就仿佛散了架似的一动也不想动,只能像个死人一般瘫坐在那里。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从心底里浮起来——虽然他豁出去命和倾月下赌注,而且也赢了,可是事情仔细一想,就好像顺利得奇怪,再转念一想,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叶锦城觉得,自己应当静下来将整件事情重新仔细想一遍,认真检查接驳的榫头哪里有可疑的松动,可是现在心里乱成了一锅粘稠的粥一般,搅都搅不动,只能坐在那里听着雨水和人声愣神。
门页在身后响了一下,他并没有听见,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陆明烛已经跨进门来,看来这雨下得突然而且暴烈,虽然叶锦城看见他将手上撑着的纸伞收起来,可是有一些栗色的发梢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滚落雨水。
他四下看了一圈。叶锦城陡然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陆明烛,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难看极了。
“……你……你来啦。”
看陆明烛的神情很是镇定,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只是皱了皱眉,将纸伞立在墙角,随即偏头拂去头发上的雨水。他侧身去拧干发梢的动作和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半分都没变过——叶锦城只觉得后背和额头都有一把火似的烧了上来,喉咙更干了,连带着脖子上新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怎么了?明教……不,你们那边……我是说你们的事……都处理完了?”
“没什么可处理的。”陆明烛蹙着眉看他,叶锦城心里直跳,比方才的那种后怕还叫他六神无主,也不知道方才自己坐在地上的那副样子是不是给陆明烛看去了。
“那你……”
“我猜这边一时半会搬不完货物,本想带着人来帮忙,又怕红衣教在这边还有眼线暗中盯着,发觉我们过从……”他说着自己皱了一下眉头,似乎陡然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妥当,却还是说完了,“……甚密,你觉得怎么样?要是需要人手,我再去叫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