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不用,不、不用……不是,我的意思是,多谢,你说得对,不能让她们发现太多,免得回去在洪英面前搬弄是非,我好不容易让他信我几分,不能前功尽弃了。”叶锦城磕磕巴巴地连说了几次才将一句话说得顺了——陆明烛如今已经很少像方才那样跟他说那么长的一段话,一时间太过让他开心,连话都答得不顺当了,“我这里不用人手帮忙……你回去歇着吧……他们……他们真的没对你怎样吧?”
其实这话在先前带人去江津村将陆明烛和陆明灯带回来的时候,他一路上已经问了好几次,可是再见到陆明烛,他仍然只能问这个。五成出于实在的不放心,还有五成多半是出于不知该说点什么的尴尬。他才问完就后悔了,只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是一副上了年纪后的啰嗦模样,只怕反复这样问,要招陆明烛发烦。
可是陆明烛竟然也没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只是摇头道:“……没事。”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要不是外面的雨声和人声格外嘈杂,这里面的气氛大约此时就要尴尬到了极点。没多久之后,终于是叶锦城先坐不住了——没有人比他更想留在这里和对面的人独处,可是他实在害怕惹陆明烛烦心。所谓近乡情怯,大约是同这一个道理——他站起身来,讪讪地笑。
“……那个,外面雨下得好大,这批货都是兵器,受潮了可不得了,商会跟着来的好些都是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做事不牢靠,我出去盯着点,你早点……”他咬了咬牙,却还是说了出来,“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他说完这话立时就后悔,只怕陆明烛误会,连着又抢慌抢忙地接话,“……啊,不是,我不是赶你走……你看你,这——”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陆明烛脸上露出了一个依稀的笑影儿似的——也许是他看错了。叶锦城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坐在那里的陆明烛很快给他解了尴尬。
“……别急着走。你跟我说说,今天去找倾月都谈了些什么?”
只要被那双大而且亮的栗色眼睛一看,他就动不了步子。尽管他心底里明白,陆明烛来问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两下里互相交代干净,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回到洛阳后,才能保证事情进行得更加顺利。他明白这点,可是这话被陆明烛这么一问,就好像多了点什么别的除了公事以外的意思似的。他晓得这多半出于他自己自作多情,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开心。
“这……”他下意识地歪了一下头,侧过身子,尽管颈子上的伤口早就包扎好,并且被立起的衣领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遮挡,生怕陆明烛看见,“也没有什么,就是吓她一吓,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这么禁不住。”
叶锦城自己本来也在心慌后怕,此时陆明烛一问起这些,倒像是正巧引着他将事情重新梳理一遍,渐渐理得顺了,也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只是说到受伤那节,他却还是将其略过了,他不想让陆明烛知道,心里却觉得不安。尽管他明白,陆明烛不会为了他受伤而在意,在漫长的旧日痛悔中他也曾经发过誓,如果再见到陆明烛,他再也不对陆明烛说半句假话——这不是说谎,只是小小的隐瞒罢了。他这样想着将话题带了过去,却见陆明烛又皱起眉头来。
“……就这样?”
“就这样,不然还有什么?”叶锦城故作轻松地反问。
陆明烛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似乎有点狐疑,又像是困惑。
“可是你不觉得,那个倾月,她那么的……那么的……”
叶锦城想了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得出,陆明烛此时有同他先前一样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她本来那样厉害,现在怎么这样地……不堪一击?”叶锦城沉吟着摇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你是知道的,现下的情状,容不得我思索那么多,先把手上的事情解决了,其他的东西以后再想。我这里不能耽搁,没有时间了。”
他这么说着,先前那种双手颤颤的感觉突然又一次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很奇异,像是因为压抑恐惧到极点却安然渡过危险之后的那种后怕,却又不完全是后怕,好像有一种其他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是真的要他分辨,却又难以说明那到底是什么。他疑惑地去看陆明烛,却正巧见陆明烛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他。这样谁也不躲闪的四目相对,在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只可惜两人都心事重重,一时间没人觉得尴尬或者欣喜了。
“……一定有哪里是我没想明白的。”良久以后叶锦城轻声开口,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乱这脆弱的思路,“回头再想吧,大家都太累了。我……我还得给九霆写信……”
他说着收回了目光,坐下又提起笔来,那笔却仍旧在手上颤颤的,连着在纸上点了几次,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叶锦城尴尬万分,可是陆明烛仍旧在旁边坐着不走。笔尖在离信笺只有一分的地方停住了,他写不出字,却又不好放下,一时难堪得要命,只好僵坐在那里。
一只手突然覆上来,手心温热而且干燥,贴着他冰凉的手背,那种温度差不多在一瞬间幻成火灼似的热,叶锦城右手一抖,手指不由自主地就松了,可那笔并没有掉到信笺上,只是被陆明烛抽在手里了。
“……你要写什么?我替你写。”
他发怔似的抬头去看陆明烛,陆明烛就站在他旁边,正用一种平静而且镇定的眼神看他。这眼神里少见地没有寻常那种嫌恶和轻视——他本来都已经习惯那样的眼神了,此时却不由得愣了。他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陆明烛显然看出他的不寻常,发现他出于某种奇怪的缘由提不起笔,却并没有拆穿。
就在这种极短暂的沉默间陆明烛的眼神闪烁起来。“不对……这是你要写给叶九霆的信——事关重大,不是你的字迹,他恐怕不认的。还是你自己……”
“……不怕,他认得你的字。”
“……嗯?”
“……以前他小时候你教他写的字,我都留着。”
这一问一答不过是罅隙的工夫,两人皆是脱口而出,语意流利,可是甫一说完,就不约而同地都后悔了,这种后悔迅速转为尴尬和沉默,一时间周遭的气氛更加微妙起来。叶锦城后悔莫及地低下头去,此时此刻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以惩戒方才的多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也许只有很短的时候,陆明烛突然轻声一笑。
“……早就和当年写的不一样了。他不认得的。”
这话里的意思倒真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耳光。叶锦城咀嚼着这话,立时无言以对。良久之后倒是陆明烛先叹了口气,道:“……罢了。要写什么,你说吧。到时候附上个信物就是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些。那信不算短,陆明烛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见叶锦城还是低头坐在那里没动过。他也不叫他,只是径自拍了拍手,将信纸往叶锦城面前一送,道:“我走了。”
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墙角去拿纸伞,随即抬手去推门。这推门的声音像是惊动了叶锦城,他终于抬起头来,却见走到门口的陆明烛也正巧回头看他,两人的眼神很快地交错了一下,陆明烛先收回了目光。
“……多谢。”
陆明烛说完这句,随即撑开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帘里。
(一四零)
“师父,您可真是快啊,我还以为这次不论您那边成不成事,我都注定要拖家带口逃回杭州了呢,杏子白白惊吓了一场……您倒好,还没两天就赶着送信来了。”明明是白天,可是因为即将要下大雨的缘故,洛阳上空乌云密布,整座宅子都是黑沉沉的,唯有西边书房的一侧亮着一盏灯。灯火很微弱,只隐约将进房来的叶九霆的身影照得模模糊糊的。
“叫你回杭州那是不得已的时候,怕牵连你们丢了性命。”叶锦城坐在桌边,双手捂着脸用力搓揉,极力地想要缓解双眼和额头的酸胀,“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来洛阳这么长时间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我当然要赶着送信回来了。”
叶九霆站在那里沉默了一阵。他懂得师父的意思,也明白,原先师父在洛道给他吩咐那些话的时候,是做了必死的准备的。只是当时情况太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否则只怕心绪一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师父,吃口饭吧。”他无言了好一阵,最多也只是把手里拿着的几碟菜放到桌上,“连夜赶路一回来,就去洛阳府了,忙到现在,那姓洪的连口饭都不招待你吃?”
“忙正事呢,哪有空吃饭。你万事都要小心,现在倾月还在洛道收拾残局,没回到洛阳,谁知道她回来之后会跟洛阳府说什么奇怪的话。”叶锦城坐在那里,恹恹地看着桌上的菜,一副饿过了头之后兴趣缺缺的模样,愣了半晌之后,好歹拿起筷子来,慢条斯理地去夹菜。
“……师父,不是我说你。”叶九霆又沉默了很久,此时一开口几乎显得有些突兀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其实明明有折中的办法,不过是明教稍微吃些亏,对你的性命来说却要稳妥得多,你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