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明明很是清朗,可他也觉得又闷又热。在这逼仄窄小的屋子里,他觉得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了。没有人比他更在意陆明烛的安危,可偏偏只有他,什么也不能说。
叶锦城动手解散头发,吩咐人打了水进来。陆明灯下手太重,到现在还疼得让他有时不时接不上气来的感觉。强忍疼痛清洗一番,他自己找了些药擦在各处,又去打了冰凉的井水,绞了布巾,敷在一直热辣辣的脸颊上。
(一三七)
无数沉甸甸的雾霭从远处的桉林背后浮动起来,映着开始西沉的月色,将桉林和近在咫尺的江津村的轮廓勾勒得像是两只弓腰耸背贴地而伏的兽。同样是滞重的月光,渐渐地在窗棂外面移动脚步,不怀好意地向里面窥探。
月色越发西沉了,第一缕月光斜斜地从外面照进来,正好落在叶锦城阖起来的眼睛上。这月光不亮,可是似乎冷冷的。
叶锦城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只有他的眼睛映着月光在微微闪烁。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床榻上斜倚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穿着里衣去院子里打水。就着打上来的水,他直接在井台上仔细地洗净了手脸,那即使是在夏季也冰凉的井水,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意,很快就将人激得彻底清醒了。院子里的商会值守们沉默地看着他,谁也不敢说话。叶锦城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子里,仔细地穿好衣服。
他燃起了一盏油灯。那灯火才刚刚生起,不太稳定地明明灭灭,似乎难以为继的样子,却终究是烧成了如豆似的一点,由暗到明,渐渐将这半壁房间照亮了。叶锦城擎着它在镜子前面坐下,用一种慢条斯理的动作一下下将头发梳理整齐,借着那不算特别明亮的灯火,他瞧见双颊似乎还微微有点没褪去的红肿。叶锦城拿起一旁粉盒里的丝绵轻轻往双颊上按了几下,随即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好歹是将那不正常的泛红遮去了。
他这所有事情弄得从容不迫,就好像是去赴一场夏日夜晚友人的闲暇宴会。做完了这些,叶锦城站起来,环顾一圈,佩上轻剑重剑,随即轻轻带上门,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早就有人牵过马来,将缰绳递到他手里。
“您可要小心……这是去?”
叶锦城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沉郁的月光还丝毫没有淡褪的迹象,而洛水东边的方向,已经泛起了一丝极薄的鱼肚白,只是那点可怜的晨曦,还完全不足以照亮任何东西。
“去赶考。”他沉声道。
沿着洛水方向从南往北,地势一路渐渐高起来,沉沉的雾霭笼罩着路边的林子,晨曦不知道怎么了,无论如何也升不起来,只是沉甸甸地被压在东面。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蹄一直在发出得得的响声。路两旁深黑的树林里,也静谧得没有半点声息,天还黑着,在阴沉的天光下,他能听得见林子里偶尔掠过一阵急促的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大约是什么夜行的野物在林子里面奔窜跳跃。这一点点的响动,唯衬着周围更加死寂。叶锦城跨在马上,他的脸色也和这天光一样,冷的,暗沉的,因为一种格外的阴郁和凝重,且看着发青,但是若是仔细再瞧,会发觉年轻时那点风流的情态还偏偏在眼角沉淀了下来。这些合在一处,便显出点奇特的刚中带柔来。
他在靠近升仙谷附近的地方勒住了马。明明已经走了很久,可是天仿佛仍然没有亮起来的意思。叶锦城跳下马来,将它随便拴好,这才突然觉得双手酸痛不已,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他低头看了看,隔着手套的布料,那缰绳也将手心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这才发现,手心的布料已经都湿透了,粘腻的全是冷汗。叶锦城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喘了口气,方要重新上马,却突然听见头顶上的树枝一阵颤动,随即枝柯动摇的声音一路荡开去,渐而消失了。他要去拉起缰绳的手停了那么一下的工夫,却仍旧稳定地伸出去,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抓着马鞍重新上马。风吹动他耳边霜白的鬓发,他却能听得出,这附近不仅仅有风声。
叶锦城脸上神色没动,只是驱策胯下坐骑,穿过升仙谷,往红衣教圣殿方向去。这一条路他近来走过很多次,可从没有哪次像这一回一般觉得如此漫长。地势渐渐越发地高起来,叶锦城一直走到了升仙谷的另一头,远远的在石桥那里,他已经看见了红衣教的守卫弟子。刺眼的晨曦终于从东面爬上来了,将远处她们身上的红色布料照得如同血染一般。叶锦城却并不下马,只是缓缓走上桥头。
“我要见你们掌使。”
在这里下马,并且自报家门,乃是基本的礼数和规矩。可是他此时偏偏一样也不遵守,只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那些守卫弟子。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向里面稍稍打量了一下,隔着一道山弯,大约能看见里面有些人在四处走动,这个清晨,看起来似乎同寻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请您下马。”
“我要见你们掌使。”叶锦城犹自在马上岿然不动,只是重复了这么一句。若不是风吹着他冷霜似的白色长发和杏色衣摆,让它们还在摆动,他整个人就好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像——就连那风吹出来的衣摆和头发的线条,似乎也都是冷硬的。
那守卫弟子看了看他,转头和另一个附耳交代了几句话,被交代的那人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两人在奇妙的气氛下沉默了一会儿,那守卫弟子竟然侧身让开了路。
“请吧。”
只是这简单的一个举动,他立即就明白,倾月果然心里也是有底的。明教那边的推断,和他想的是一样,并且也是事实。江津村的事情,绝对是红衣教授意,或者直接作为。否则他这样突然无礼造访,她们是绝然不可能这么大大方方地请他进去。先前到了升仙谷附近,他就总觉得周围的动静有些奇妙。早年叶锦城武功不错,纵然后来亏虚,可经过这些年的恢复,也依旧耳聪目明,早就听得出,大约在升仙谷那里,就同往常不一样,多有埋伏,有些人在暗中监视他——倾月知道他要来,早就派人暗暗盯梢。她知道他要来,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好事。既然知道并且有所准备,就证明事情多半是她做的,可是她知道,必然也就准备妥帖了才等他来,说不定里面早就挖好了陷阱,洋洋得意地等着他自己跳进去。可他眼前没有第二条路,就算前面深寒渊薮,他也得咬牙走那根铁索。
叶锦城并不下来,直接策马向前。走了没有多远,就有红衣教中弟子上前来为他引路,他认出是上次送弯刀给倾月的那个叫飞霜的弟子,可是却仍然坐在马上不动,只是驱策马匹跟着她慢慢走。
“叶先生,前面就是我们的圣坛了,还请您下马来跟着我走。”
叶锦城顺手一拉缰绳,随即倾身向前,半趴在马背上,挑眉玩味地看着她。
“那是你们的圣坛,我不是贵教的人,不下马你们的阿里曼大神也未必怪罪我,就这么走吧——对了,你叫飞霜,是吧?”
飞霜闻言一愣,却很快收敛了惊讶的表情。她这副模样在叶锦城意料之中,因为叶锦城知道,她定然是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倾月也未曾当着他的面叫过她的名字。他故意这样,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摸不清自己的深浅。多年同人周旋,他认定在这种时刻,对方心虚一点,少拿捏一分,自己就多了一分胜算。胜算——如果能胜,那自然最好,可是如果没有成功……叶九霆大约离洛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虽然他们这边能赶早红衣教一两天,根据事情结果做出反应,可是也不知道这一两日的时间里,够不够叶九霆打点洛阳的一切——怎么看都是太过勉强了,可是他别无他法。陆明烛和陆明灯还在江津村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虽说以他们的武功,若是真有冲突,足以平安脱出,可是事出突然的话,他深知在危急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陆明烛出了什么事——
“叶先生,到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想了太多此时不该想的事情。一路上骑马过来,心都砰砰跳得厉害,可此时却像是突然沉了下去,一下一下在腔子底下跳动,弄得他有些呕意。
只是他这些年惯会做戏,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包括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只能自己品尝的无尽悔意和愧疚,他都已经能不再让脸上漾出半丝涟漪。即使现下骤然回神,心有慌乱,可看起来仍旧是冷冰冰的一张脸。
“请叶先生进去吧。”
“你们掌使好大的架子,又要我等?”叶锦城的声音带着嘲弄,冷冷地格外尖刻。
“不,掌使大人在里面呢。”
“哦,未卜先知,原是料到我要来,早就候着呢。”叶锦城话锋一转,嘲弄之意更盛,越发尖刻了。
他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弄得飞霜倒是愣了。纵然跟着心思深沉的倾月久了,可是要对付叶锦城,她还是太稚嫩,一时接不上话,只能钳口结舌地愣在那儿了。
“……是,我料到叶先生要来,早就备下薄酒等着先生呢。”一侧的偏门突然响了一声,是倾月施施然地走出来,只见从头到脚一身红衣,艳丽得像是火苗子一般,铅粉涂得极白的脸上,血浸似的两片红唇,吐出的话却仍旧是娇滴滴的,仿佛吐着柔软剧毒信子的斑斓毒蛇。她这身打扮太过刺眼,几近逼人,叶锦城看得心中一跳,神情却仍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缓声道:“多谢掌使大人好意,酒还是不喝了,喝多了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