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抿了一下嘴唇,借着一点黯淡的月光,陆明烛看见他脸色不大好看。
“明烛,你不知道,那批货物,是给屠狼会的兵器。”他轻声道。
(一二七)
他看见陆明烛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不解的神色。可是陆明烛并没有发问,只是转身又往洛水的方向走去。夜幕下桉林附近又起了薄雾,两人也没带灯笼火把之类,只能凭着那么一点微幽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直到走出了离营地好远,陆明烛才站定,道:“什么意思?”
叶锦城把之前在洛阳的那些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此番这批兵器,是前一阵子才从藏剑山庄铸造出来,打算运给屠狼会的。而另一批给狼牙军交差的兵器品相略次,几乎与这批同时出发,走的却不是同一条路,只为了进了洛阳城之后再鱼目混珠,混淆视听。眼下被红衣教扣下的这批货物,打着送给狼牙军的名义,其实却是给屠狼会的。
“……我今日去过红衣教了,他们扣着人不放。我只把九霆带了出来。”叶锦城站在那里,用一种局促不安的姿势,来回倒腾着两脚支撑自己,就像个面对心上人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
陆明烛却好像是没有看到这些,只是低头思索了片刻。
“那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我总想着要听听明教这边怎么说……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叶锦城本来低着头,说着说着抬起眼睛,突然看见陆明烛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他,立时又接着道:“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
陆明烛反而要被他气笑了。
“你错了?你错什么?叶锦城,有事说事,没事了就滚,不要在这里没话找话。”
“……有事,有事,你别生气……”叶锦城连连摆手,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好,说正事,不扯闲话。你们打算怎么办?”
“人是红衣教杀的。我们没做过的事情,我们不会承认。”
“……红衣教说是你们杀的。”
叶锦城这句话的声音很小很小,简直是嗫嚅出来的,说罢又有点心虚似的低着头,不敢看陆明烛,仿佛是怕这句话触怒他。
可是陆明烛并没有发怒。他知道,叶锦城说的是实话。事实上,现在一团扑朔迷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商会的人是死在谁手下。况且就算只凭想象,他也知道,当时情状,定然是一片混乱,恐怕就算有心调查,也弄不清到底是哪边杀的人。他明白叶锦城在急什么,这件事根本不能拖延,因为从发生开始,三方就都给洛阳发了信函让上头来主持公道,现在他到了这里,叶锦城到了这里,还没从洛阳过来的,就只有红衣教那边的人了。红衣教在洛阳的势力和狼牙军多有牵连,红衣教的人来了,狼牙军的人兴许也会来。这批兵器,本来就是打着狼牙军的旗号,一旦狼牙军的人来了,那这东西,就肯定送不到屠狼会手里了,何况如果再深入盘查,也许连另一条底线也要暴露。当务之急,只能是尽快解决这件事,而不是把事情弄得更大。
可是叫他承认明教杀了商会的人,他是万万不愿意的。且不说他们也许并没有做过这个事,就要活活地替红衣教背黑锅,更怕红衣教拿此来小题大做,要挟他们让出在洛道的地盘。更何况,他虽然愿意帮助屠狼会抗击狼牙军,却一点也不想让商会占到便宜。
他突然明白,不想让商会得便宜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叶锦城。陆明烛皱了皱眉头,一旦认清了这点,他突然就无比烦然。他总觉得经过这么多年,自己已经很能分清楚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怨,没有必要把旧日的仇恨带入到眼下的正事中去。可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恨的都开始不是叶锦城本人了,而是自己的不争气。
隔着朦胧的月色叶锦城还是看见他皱眉了。
“你……你别生气,我明天再去红衣教一趟问问情况……不行就,给他们些钱……”
“什么都是钱!给什么钱!钱能解决这事么?!”陆明烛突然不耐烦地朝他吼了一声,喊罢了却自己也一愣,仿佛是意识到失态,后面的声气随即降了些,“你不能给他们钱,这件事表面看来,洛阳商会才是占理的那一个,你给他们钱,他们反而觉得你心虚,到时候万一再觉得蹊跷,我看你怎么收场!”
叶锦城本来被他吼得有点瑟缩,这时候心思已经转过来了,听了陆明烛后面那几句话,不由得又暗暗佩服起来,只低声道:“……是我考虑得不对了,那我明日再去一趟……”
“你不是说把叶九霆带回来了?当时情状他怎么说?”
“九霆说乱成一团,平息下来才知道死了人,商队人多,当时天色又晚了,打起来他也没看分明。”
“那商队其他人呢?总该有人看见了吧?”
“……不,不知道。”叶锦城的声音自始至终就没提起来过,仿佛整件事情,他才是那个罪不可赦的祸首,“九霆说……他们当场就被红衣教扣了,而且他和商队的人被分开关押,都没时间——”
“都没时间串供是吧。”陆明烛冷笑了一声,丝毫都不想掩饰他对叶锦城以及叶锦城背后的整个商会势力的不友好。以前在洛阳的时候,在屠狼会的营地里,他从来都把这种感情掩饰得很好,以至于叶锦城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可是在这里,叶锦城发现,陆明烛就只是一个纯然的明教掌使了,一切的问题,他都会先以明教的利益为重,而不会像之前那样隐忍不发了。他这种角色的转变来得很快,也很决然。
月色朦胧地弥散着。两人沉默下来,叶锦城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种角色的转换,不仅仅是他从洛阳的屠狼会成员转到这里的明教掌使,还有漫长时间所带来的蜕变。在很多年以前,陆明烛是那样丝毫没有保留地爱过他,以至于他都习惯了,在转过身去时,能感觉到陆明烛温柔而且眷恋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那时候他在暗暗嘲笑陆明烛的愚蠢和痴心,并且把一种十分不光彩的欺骗当成理所当然的复仇。时移世易,如今的陆明烛,再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甚至连轻蔑的目光都吝啬留给他。因果轮转,如今也终于轮到他一个人这样去看着陆明烛,却不能指望得到任何回应。
“……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叶锦城低下头,“明天我去看看,我……上半日去,你打不打算去跟他们谈谈?”
“我还没想好。”陆明烛冷声道。
“也是,我先去谈谈看,你最好先别出面,虽然洛道这里红衣教的人不可能认得你,但是万一洛阳那边来了人,你……”叶锦城还在担心着陆明烛在西域商会的身份,唯恐他叫认识的人碰见穿了帮,“你先等等吧。那我走了。”
他说着也不敢再磨磨蹭蹭,显然是感觉到了陆明烛的不耐烦。陆明烛提刀站在那里,身后的洛水,被轻纱似的月光笼罩出一点颇为波光粼粼的意味。他看见叶锦城从来时的路往回走,却恋恋不舍似的一步三回头。薄雾又起来了,月光照着他满头霜雪渐渐远去。陆明烛站在那没动,他突然觉得这晚上的月亮让他想起圣墓山,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在三生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从花叶间漏下的月色也是这样,它们铺满了一望无际的白沙,也照亮了从茫茫沙海里向三生树走来的叶锦城,月光和他的头发一样的白。
陆明烛在那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一阵阵地烦躁。他没想到来一趟洛道,所遇到的事情竟然又跟叶锦城搅在一起。长达十六年的分离和断绝,让他曾经真的虔心相信他们之间孽缘已了。可是自从回到中原,在遇见叶锦城以后,几乎每一件事情都与这个该死的人有关。他曾经想刻意规避,却怎么也避不开,就好像明尊在特意考验他似的,告诉他,这煎熬和折磨还没有结束。
他相信自己已经尽力表现得坦然,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其实并不够坦然。陆明烛在洛水边站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营地里已经重新静下来,显然叶锦城带着商会的人走了。即使是初夏,夜晚的风吹久了也有点凉。陆明烛悄没声息地回到之前的屋子,里面的人已经差不多都散了,就剩下陆明灯和谷清霜坐在那里。两人一听见推门的响动,就陡然齐刷刷转过头来。陆明烛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他们诧异混合着愤怒心痛的目光简直就像丢过来的刀子一样,直戳到他身上。尽管他知道他们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可是这种能够掀开尘封旧事的眼神,让他难受极了。
“师兄,怎么样?”陆明灯倒也没多说话,只是迎上来问了一句。
陆明烛摇摇头。他觉得奇怪,方才面对叶锦城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占尽上风,连说话都铿锵有力,怎么一回来面对师弟师妹,就觉得无比沉重疲倦。他走过去靠到桌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这才道:“商会的人被红衣教扣着,放不出来。叶……叶锦城,他说他明天再去一趟。我们先等着看。”
谷清霜想说什么,却被陆明灯悄悄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十分知趣地站起来,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出去了,还顺便贴心地带好了门。她毕竟是个女人,有关陆明烛和叶锦城之间那些无比尴尬的旧事,她虽然心里知道,却不好意思当面跟陆明烛讨论,有什么话,只能由陆明灯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