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不舒服,叶锦城怎样,和他全然无关,只要维持好大局就行。可是一想到这传言有可能是真的,他就莫名其妙地要不住去想——并没有介意,却一直在想,每每都是从沉思中惊觉起来,再把念头给掐掉。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却时不时地在想这件事。一别数年,单看叶锦城那副模样,再思及旧日,他怎么也不能想象叶锦城若是真的和倾月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是什么场景。这念头每每冒上来,随即却又让他觉得事不关己而被高挂一边,但是总有什么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一想。
在意这类艳闻的本性,果然人人都不能免俗。他有时候会这么想,有时候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意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人人都有的那种龌龊好奇心。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归结为对于大局的担忧。更何况,他那天去后厨找水喝,听到叶锦城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跟林巧巧谈话,他本来不想听,但却还是站在那里听了好些,刚开始满心轻蔑,后来在这轻蔑中便开始混杂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索性后来就不想了。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四下乱飘,陆明烛伸出手,烦躁地把它们往后捋。那些前额的头发又多又重,根本不听话,还是一直往下掉。陆明烛心烦意乱之下,却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师兄。”
陆明烛一抬头,赫然看见谷清霜站在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愣了愣,一下子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道:“清霜?你?你怎么——”
“我跟明灯一起来的,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的惊讶显然是在谷清霜意料之中,她只是笑着跟陆明烛解释,“很早之前教内就派我们来,先来想着孩子还小,丢不开手,如今他们也长大了,我们来这里之前,给师兄写过信,师兄没有收到么?”
“哎?还真没收到……”陆明烛见着许久不见的师妹心里高兴,此时也笑了,“中原如今战乱了,信路不通,大约是半途遗失了——明灯呢?”
“他一会儿就来。”谷清霜在他身边坐下,陆明烛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当年他与师弟师妹一起西迁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师弟师妹更几乎是孩子。而现在,她已经是年纪风韵都成熟的女人。时间一晃而过,距离西迁的时候,都已经足足十七年了。陆明烛第二次来中原也已经过去了足有好几年,与谷清霜许久没见了。
“本来我们一来就想找师兄,可是也听说你现在忙,又不敢打扰,怕出岔子,只好每日在这里等你回来再见。”久别重逢,谷清霜显然有点兴奋,“师兄,你还记得西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了。”
“……记得。”
似乎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题,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可沉寂随即被打破了。有个明教弟子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沉默地对陆明烛行了个礼,递给他一封信,也并不多说话,又转身离去了。陆明烛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认得这是专门传送附近地域据点重要消息的信使。谷清霜大约也明白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下意识地站起来。陆明烛三两下利索地拆开信,谷清霜果然眼见着他眉头随着阅读而逐渐紧皱起来。
“怎么了?”
陆明烛没有回答,只是兀自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抖了抖信纸,抻平了一面重新看着一面转身往营地里面走。
“……清霜,你去找明灯,带他过来。我们这回恐怕有点事需要处理。”
“就在洛阳?师兄,那我要不要顺便去叫点人手?”
“不,不在洛阳……我们可能得去洛道。”陆明烛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手上的信,“你先把明灯叫来。”
(一二六)
洛道这个地方,早在安禄山史思明起兵之前,就显出一派破败凋弊的景象,看起来同历尽战火后的疮痍也没什么区别。这地方在好多年前就是红衣教的据点,陆明烛知道,尤其是大光明寺之后,红衣教趁着空白在中原迅速发展起来,到处都是信徒和祭坛。洛道这里,算是最大的几处之一。
他接到的信,是洛道的明教据点里传来的急件。在东北方的驿站里他们换了马,也放慢了行进速度。这一路过来都太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陆明烛带来的人不算多,除了他自己还有陆明灯夫妻二人,也就三两个明教弟子。信上说,洛阳商会运送了一批货物,途经这里,不知怎么与红衣教的人起了冲突,红衣教一个没留手,竟然将洛阳商会的人给打死了。偏巧这里的明教据点也是惯常与红衣教势不两立,那日正巧赶上明教偷袭红衣教据点,四下里乱成一团,洛阳商会中人的死,不知道怎么的就被赖在明教头上。这一下不可开交,连打了几日都没有个结果,不仅是商会的人,连着明教和红衣教,都各自往洛阳传信,叫更高身份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陆明烛一面策马缓行,一面又把之前的信从怀里摸出来看。陆明灯策马走在最前面辨认路径,谷清霜策马在陆明烛斜后方,见他又在看信,不禁道:“都是红衣教生事,我们好好的也被牵扯进来,这回定然不能饶他们。”
陆明烛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师妹,等会儿到了营地里,可不好这么同大家说啊。”
“……哎?”谷清霜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能见这信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等弄清楚了事情,再下论断也不迟啊。”陆明烛摇摇头,随即轻踢马腹,策马跑到前头去,留下谷清霜在后面兀自沉思良久。只有陆明烛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从少年时跟随法王来到中原,亲眼见证过明教如日中天,又亲眼见识到广厦轰然倾塌,他知道,有时候这种事,并不能因为自己的立场就先来被蒙了眼和心,否则到头来只会吃亏。信里虽然是这么说,说是红衣教把事情推到明教身上,可是他知道,这是教中人自己的说法,现在还没亲眼看见,谁知道到底是怎样。目前互相推诿的情状,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顺着洛水的方向一直往南走,不免路过红衣教的营地。好在此时天色尚早,几乎是还没亮,沿着洛水的密林隔开了他们与红衣教营地清晨的苏醒,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陆明烛吩咐众人加快速度赶路,尽可能在天色放亮之前到达明教据点。
天色蒙蒙亮,靠近桉林的地方起了一层清晨的薄雾,透过这层薄雾,连这死气沉沉的洛道看着也不那么叫人窒息了。绵延着将江津村和长守村隔开的洛水,在这个早上渐渐明亮起来的朝雾中,也闪烁着清澈的粼光。明教据点在江津村的南面,在差不多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了据点中前来接应的人。陆明烛跳下马去,同这里的头目简单交谈了几句。众人一起走回营地,休息片刻之后,几人交谈了一下情况。差不多是十多日前,红衣教偷袭明教据点,这里没有防备,红衣教在洛道这处据点势力又大,他们很吃了一些亏,便思量着报复回去。可偏巧那天洛阳商会的人押运货物,路过升仙谷的时候,被红衣教拦截下来,说要检查货物。洛阳商会在洛阳势大,此次沿途亦不是没有给红衣教缴纳过路财,被拦下之后当然不忿,起了争执,偏巧又赶上明教弟子来,混乱中商会死了好几个人。红衣教不肯承认,说商会众人死于明教之手,偏又扣着商会的货物不放行,意图要商会将这笔账算在明教头上,更要明教让步,退让据点地盘。洛阳商会的货物走不了,却又一时没有办法同红衣教抗衡,再说在混乱中,谁知道那几个人到底是死在哪方手里,因此也极为不满,三方一时僵持住了,现在怎么也解决不了。
陆明烛知道,自从安禄山起兵以来,红衣教和狼牙军抱成一团,现在正嚣张跋扈,在这件事上又扯进洛阳商会,逼商会站队,将责任推到明教头上。此事看来不大,然而一旦得逞,明教势力被排挤出洛道以南,这是从南面拱卫明教在洛阳据点的屏障,洛道的势力一旦溃退,洛阳据点也就不再那么稳固。他本来收到信时,还颇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洛道这里小题大做,何必非要自己过来一趟,只是因为洛阳据点并没有什么事情,便还是过来,可是一旦走到这里,他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陆明烛差不多弄清楚了事情大概,这才让陆明灯和谷清霜准备一下,立即去红衣圣殿那里探一次路,去问问事情到底是怎样,红衣教又究竟想怎样解决。出于一些谨慎的考虑,他并不打算开始就自己过去。
陆明灯和谷清霜依言准备东西,从升仙谷方向穿过天罚林去往红衣圣殿。两人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午后了。洛道这里好像始终都笼着一层散不去的薄雾,一股阴湿蓊郁的气息,土地却又干得奇怪。过了一座桥,前方已经出现守卫的红衣教弟子。陆明灯下马上前,告知来意。那红衣教弟子对他们的态度很是不友好,却也终究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只是放他们进去了。两人一路走到里面,便有个穿着打扮看起来考究许多的高阶弟子迎上来,却只是用鼻孔看人,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往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