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纠缠什么?
——还想杀我?
——还想骗我?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叶锦城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在后院屋檐下的卧榻里睡着了。檐下滴落着淅淅沥沥的雨,他这座在洛阳的宅子从来没有用心打理过,连后面这个庭院里的草木也疏疏落落。可是它们在这金贵如油的春雨中,还是显出渐次嫩黄浅绿的葱茏之意。叶锦城静静地半躺在那里,他还没有从方才梦境的余韵中走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一身冷汗地惊醒,只是还有微微的心悸。
肩膀有些酸痛,叶锦城转过头,却陡然发现叶九霆搬了把椅子,就坐在离他连三尺都不到的后面,正襟危坐地看着那庭院里的草木和春雨,连一丝声儿都不出。
“……哎!”叶锦城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直喊起来。叶九霆本来似乎也在愣神,好像也被叶锦城这声喊叫吓到了,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还是叶九霆先回过神,道:“师父,你醒啦?”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叶锦城心有余悸,一面抱怨一面坐起来,“做什么鬼鬼祟祟在这里,连个声都不出!”
“我有事找师父,你自己在这里睡着了,我不忍心叫你啊。”
叶九霆的神情里有种狡黠的委屈。叶锦城也不好骂他了,便道:“什么事?”
叶九霆不说话,却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纸递过去。叶锦城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把弯刀,显然不是熟手所绘,只是隐约有个形制意思。他皱起了眉,转头望着叶九霆。
“师父也觉得像,是吧?”叶九霆一手指着那图,“杏子那日跟你去狼牙军那铸造点,看到有个红衣教的人,找那里的工匠取了这把刀。她本来想问你的,但是当时人多眼杂,只能回来先跟我说了。师父——这个好像和明烛哥那把刀,一模一样啊?”
叶锦城的神情变得很奇怪:“你说什么,红衣教的人?”
“是,杏子说,有几个红衣教的年轻弟子去取刀,说是她们副使大人要的。听那话里的意思,之前已经铸造过好几次,那个副使都不满意,又退回来重做。杏子以前看到过你手上的图纸,因此还记得,当时就觉得奇怪。”
“副使?”叶锦城的眼睛盯在图纸上,心里却迅速思索起来。他知道的能在红衣教里被称作副使的人,在这洛阳地盘附近,不过就是倾月一个人罢了。虽然这里的头目肯定不止倾月一个,但他却也立刻很自然地只想到倾月身上去了。
“师父是不是知道什么?我觉得有点奇怪,这刀是……咳,”叶九霆咳嗽了一声,“总之我知道,明烛哥那把刀,本来就不是凡品,旁人用的刀与那个一模一样,也着实不太可能。杏子也觉得奇怪。”
叶锦城想起陆明烛那把刀,就不免牵扯到无数旧日让人痛心的事情,一时有点恍惚,却抵不过更多涌起来的疑惑。
“不,你说的那个倒也罢了——当年这刀的形制,本来就是明教的东西,图纸是我费了好大工夫弄来的,”叶锦城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话锋却又陡然一转拧回来,“明教与红衣教的联系千丝万缕,红衣教徒也使双刀,知道这形制,也不奇怪。只是……这刀是好多年前的了,这些年铸造术精进,比这更好的刀有的是,何况那形制,也不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子,却还找人打这样的刀,是有些奇怪了。”
“是吧?而且杏子说了,她们只打了一把。”
叶锦城闻言扫了叶九霆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图纸上。他想起前一阵子,他才问过陆明烛关于红衣教的事情,陆明烛说并没有与附近红衣教据点的高层有过什么太多的接触,至于倾月,她只知道陆明烛是商会的人,陆明烛见她时,从来便没带过刀,她也无从知晓什么。
“应当没什么事。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天下一模一样的兵器,不在少数。”叶锦城沉吟了一下,把那张纸叠起来放到一边去。可是叶九霆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并不是不在意。
“师父,你要是真的在意,就找明烛哥问问——”叶九霆试探着问他,“或者,我去找明烛哥问问?”
“……你别管他叫哥。我是你师父,不是你师兄。”叶锦城突然蹙着眉头,不耐烦地来了这么一句。叶九霆一时语塞,默默无言。这个称呼,就像是联系旧日的一根线,那时候师父还是大师兄,陆明烛自然也就是他的兄长了。叶锦城不高兴听见他这么喊,半是因为会想起旧事,半是因为叶九霆这么喊,好像自己凭空比陆明烛长了一辈似的,那点痴心妄想,似乎就变得更加遥不可及了。
“呃……好。”叶九霆尴尬地点头,“那要不要我去问明烛哥——不,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直接去问他?”
“算了。我觉得是想多了。”叶锦城摇摇头,把这个话题打断了,“你来找我就这么点事?”
“不是,我是来问那批兵器的事情。”
“不是一批,是两批。”
“……是,我是想问,师父打算怎么办?”
“我倒觉得这是正好,我那天跟洪英商量过,说是先从杭州送一点样品来给他过目,若是中意,再做后面的那些。恰巧屠狼会也需要一批,这样也好,运送的时候省了许多麻烦,混在一起,也是不错的办法。只是还要安排。”叶锦城一面说着站起身,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神情是惯常的小心谨慎,“你来。这件事情商量一下,到时候你先回杭州一趟。”
“交给我做?”叶九霆听罢沉吟了一刻,“这恐怕不行啊,师父,狼牙军和商会那边,现在都知道我们已经闹翻了。我还去做这些——”
“你懂什么?之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本意不过是让你离洪英那群人远一点,你还年轻,有时候不谨慎,难免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而且他现在总以为我为了赚那点钱,不惜跟徒弟反目,这事情已经成了。杏子那天跟着我去铸造场,做的那场戏大约洪英已经知道了,你这里再圆一下,就差不多完满了。你按照我说的,回杭州去押送货物回来,外人只会当你是心里后悔,想要讨好我罢了。只要东西运进来,洪英看了满意,差不多这局也就了了。他若是全心信任我,后面也许能拿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叶九霆点点头,显然把话都用心记下了,想了想却还是嘱咐了一句道:“师父,我之前跟你说的事情,你还是注意一下最好,就不说别的,如果真的是跟明烛哥……不,我是说……呃,跟他有关系,也许是红衣教想要讨好他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觉得红衣教有什么讨好他的必要,他们两家一见面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何曾互相示好过?师父,你最好去问问。万一有关联,早知道也比晚知道好啊。”
叶锦城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接话。师徒两人站在屋檐下面看了一会儿春雨。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地掉落在石阶上,从这里看过去能看见湿漉漉的石板上结了一层青青的地衣。一股雨后的湿润气息不住地扑面而来,清苦却又微甜,残留着点寒意,又夹着些暖风。
陆明烛回到明教据点的时候是白天,他特意挑了个人少的时候。事实上据点里也的确没什么人,众人都各自出去忙碌了。他本来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无非就是太久不回来,今番有空了就来看看,便信步四处走动。这明教据点在洛阳附近生存十分不易,因为洛阳现在是狼牙军占领着,红衣教跟狼牙军正打得热络,对明教的打击也就相对要厉害些。
有好些弟子见他回来,都要上来招呼,皆是还没走到近前就被陆明烛无声挥退了。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并没什么动静。这营地不算安全,相比之下,陆嘉言比起跟着他,倒是的确跟着叶锦城更好些。虽然对于这件事,他至今都觉得十分憋屈难言,却也不会意气用事,只是心绪郁结,时常得自己开解。
吹到耳畔的风,已经有很明显的仲春的热意了。陆明烛一面想着事情,一面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红衣教现在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而上次叶锦城说到的那个红衣教的倾月,陆明烛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不太寻常,至少一提到她,自己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却又始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叶锦城这人心眼太多,说的话不能全信——这是他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才得来的教训。可是他知道,这一次叶锦城没有乱说,那个女人的确奇怪。陆明烛想了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得什么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十分艳丽,反而是初遇时她袒露在外面的白花花的丰满胸脯给他印象更深——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似乎的确跟寻常的不太一样。陆明烛想着想着,思绪不由得转了个弯,又触及到前一阵在营地里听商南星说的那些关于叶锦城和倾月的闲话上面。教派想要在中原立足,大多数得依赖财富,和商会往往是脱不了干系的。她若是想要弄钱,去找叶锦城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在叶锦城来说,横竖看在狼牙军的份上,也不能不卖她三分面子,如果她想要弄出一番苟且之事来稳固这样的关系,以叶锦城那样的脾性,一来没有拒绝的理由,二来没有拒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