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连掌柜都露出了说不出的奇怪神情,谷清霜看着那两人拉拉扯扯走出客栈,不由得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低低地嘁了一声。
“什么呀……”
谷清泉却不说话,只是拿了客房钥匙转身召唤谷清霜和桃桃:“来吧,不早了,快些去睡。”
“师姐,你方才怎么不说话呀,枉费了你平时对我倒是那么凶……”谷清霜一面用布巾擦着脸,一面嘟囔着不满道,“差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这姑娘!懂得什么?”谷清泉一面从怀里掏出糕点和鱼干来掰碎了喂蹲在桌子上的桃桃,一面低声道,“之前从圣墓山出来的时候长老和师父教的什么,你是不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瞧不见方才那是天策府的人?得罪不起的!”
“哼,”谷清霜撇了撇嘴,道,“我没说后面那个,我说的是前面那个黑衣服的,拉长个脸,我还以为他是打无明地狱里出来的呢!说话看人都那样冷冰冰,看着就叫人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个当兵的竟然看得上这种人,嘶——”她说着似乎被自己的联想给激得哆嗦了一下,以前她在教中也听说过男子相好的事情,没想到一来中原就碰见了,这么想着她不禁又哆嗦了一下,龇牙咧嘴地道,“……好恶心。”
桃桃伸出舌头舔着桌上的糕点屑,又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喵地叫了一声。
“你呀,”谷清泉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砂金色的头发从兜帽里滑出来落在衣服上,与胸骨下方衣边的一圈水滴形金属饰品相映生辉,在屋里闪动的烛火下,她的碧色大眼睛像是深潭,“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就算是你说的那样,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干我们的事。只是那个黑衣服的——”
谷清霜没有瞧见,她却察觉了。方才在大厅中桃桃凑近那年轻人的脚边,又旋即退了回来。桃桃向来不认生,当时的反应颇为蹊跷,定然是嗅到了什么古怪的气味才会如此。更何况先来她二人在与掌柜说话,那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可见步法轻捷,行踪飘忽。更兼后来对她二人说的那番话,听着似乎并不算特别无礼,可对明教的敌意还是让人有几分介怀。谷清泉一直在观察他腰后那个长形包袱,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不过这人身上没大喇喇地带着兵刃,想是在那包袱里了。
谷清泉虽然年轻,可在同辈弟子中算得上是比较优秀的一个,在圣墓山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教习小弟子,她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对事物的观察也细致入微。来中原前她就听教中长老与师父说过许多次,也大致了解如今圣教在中土的形势。他们最早从祆教中脱出,虽然一直在中原发展,可基本教义基础毕竟是外来,难免被许多中原武林势力排斥。几年前枫华谷一战,她虽然没有参加过,可师兄陆明烛是参加过的,虽然陆明烛很久没有回过家乡,但是她听教中其他师兄弟得到的消息说,那一战尤其惨烈,当然,作为圣教中人,她也是为己方的胜利而欢欣雀跃过的。
可此时她们不在家乡。
深入中土,还是要处处谨慎的好。更何况如今圣教的发展正在关键时期,大光明寺上的榫头若是对不上,哪怕只有一丝裂缝,整个广厦也是要轰然倾塌的。
“睡吧,我听长老说,明日要带人去萨宝府呢。”谷清泉顺了顺桃桃的毛,那猫乖觉地喵了一声跳到地上,自己寻了处地方盘成毛茸茸的一团。谷清霜听了这话道:“萨宝府啊?我之前倒是听说过,可是——”
“真是让人不舒服,”谷清泉在床上侧卧下来,修长白皙的大腿在白色的衣摆下若隐若现,“那个地方,倒是把咱们与阿萨辛那些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还同归萨宝府管理,里头那些当官的,说是咱们西域人,其实从里到外,早就跟汉人差不多了,心里都只有那个朝廷。要我说,咱们圣教与他们并没半点关系——如今还要去奉承他们,真是让人恶心。”她说着脸上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双眼闪闪发光地抬起头来,还坐在桌边的谷清霜看见师姐眼睛里跃动着的野心,像是祭典上圣女手中跃动的永不熄灭的圣火,“……哼,有什么可说的,这些中原人,怎么能真正懂得我圣教的光明慈悲?不过就算他们不懂——有一日也迟早要懂的。”
卫天阁领着先前那黑衣的年轻人一路出了客栈,往镇子里面走去,夜色已经深了,镇子上已经没有什么人。那年轻人似乎是想挣脱开他的手,却一直碍于面子而强忍着,直到二人走到风雨镇桥头,才停下来。这里四下无人,周遭又空旷,虽然不怎么舒服,倒是个防范隔墙有耳的好地方。
“东西呢?”卫天阁歪着头伸出手。
那年轻人沉默着从怀中深处掏出令牌一样的东西递到他手上,他掀开外袍的时候,卫天阁看见他衣服里面蓝黑相间的劲装,胸口衣襟压线上的几枚暗器反射着微幽的星光。卫天阁接过去看了看,点头道:“嗯,没错,是你。贵门派找天策府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第二日过府商量?非要这个时候把我约出来,我回去还要禀报,这可很是麻烦。”
那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原也不想这样,可掌门说,如今明教势力太过鼎盛,行事又日益偏颇高调,我们与天策府接触,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嗯,”卫天阁点了点头,道,“你们掌门考虑得倒也是周全。我也懒得啰嗦,对于明教,我们确实早就已经在盯着,但是他们倒是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更何况长安还在建大光明寺。别,”他一挥手打断对方要说话的势头,“我知道你们与明教有仇,仇深似海。可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也别乱下手。否则——我最恨惹麻烦的人,管他是谁。”
“将军误会了。”那年轻人却也不慌不忙,只道,“我这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掌门说了,以前我们与天策府交往不多,是疏忽了,再说毕竟川西到此,路途遥远,甚为不便。还请诸位大人有海量,不要见怪。如今,只要牵上线,我就可回去了。改日时机成熟,必将正式过府议事,拜谢诸位统领将军。”
“知道了。”卫天阁又换上了惯常的无所谓的神情,只从怀里拔出一支令箭递到年轻人手里,“那没什么别的事,就下回再叙了。回去告诉贵掌门,中郎将大人说了,从此以后到川西的信件,会专门开辟官道,确保无虞。”
那年轻人冲卫天阁一拱手,转身要走,自始至终卫天阁连他名字也没问,他也不曾说。可他刚转过身走了两步,卫天阁突然开口说话了。
“等等。”
“卫将军还有何事?”
“我见过你。”军人狼一般的眼神盯在他身上,尤其是脚踝的位置,语气十分笃定,带着些惊讶,更多的是玩味和恍然大悟,还有点笑意,“你没掩盖,可我不说,你看来是打算不提了——真有意思,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一直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像是一层薄冰开始碎裂,融化,逐渐漾出底下的乾坤。
“将军的眼力实在太好,我不过走了两步,就被瞧出来了。在下唐天霖。”
(十四)
夏日的万花谷最是风景宜人。即使已经是仲夏,花海的奇花异草却无一衰败,遍地盛放,从三星望月上远眺,靛青深紫的一片几乎能迷人心智。叶思游实在不愧藏剑山庄君子如风的称号,整个人都清凉无汗的模样,用小药杵一下下在药臼里捣着,神色也云淡风轻;倒是旁边的白竹,拖着声音长长地哼了一声,丢下称药的小秤,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热死了。”
叶思游杵着药,语气平静道:“万花谷风水宝地,四季如春,哪里有这样热。”
“游哥,”白竹不高兴了,两手将袖子往上捋捋道,“现下是给你的徒弟做药,又不是给我的徒弟做药,你那徒弟对我也从来没个好脸色,我还要为了他在这受累,心里好受才是怪了。”他说罢又不满地瞟了叶思游一眼,“瞎操心。我看那小子享受得很,不用吃药。”
叶思游没说话,满室的药香里只有他不紧不慢地捣着药的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着。
“别捣了,让我瞧瞧。”白竹伸手去拿过了小药臼,倾下来一些黏糊糊的汁液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两下,“差不多了,游哥你歇着吧,我来配药。”
叶思游还张着双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白竹却看得出他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只好道:“算我求你,行不行?不要瞎操心了,这次若是再不成功,哪怕十次八次我都会再做的,行不行?”
“我又不是担心你会变卦。”叶思游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盯着面前盛泉水的瓷罐,那里面一束碧青的蒿草浸着,看起来很是清凉的模样,却消不去他心头的烦躁,“我担心的是这毒拖久了不解,锦城恐怕——”
“死不了。”白竹斩钉截铁地接口,“最多折寿。少活几年什么大不了?活着也是祸害。”
叶思游抬头瞪了他一眼。白竹这才扭头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