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不来还不知道,原来你师叔还认得我师父呢。”叶九霆双手背在身后,有点不自在地跟在她身后走着,柔软的草地在脚下发不出一点响声,四处有鸟儿啁啾。田杏子身材娇小结实,叶九霆比她高出一大截,站在她身边,扎手扎脚地显得很不自在。这些日子田杏子已经渐渐从叶九霆那里得知了他师门的事情,更是见识了这么多年流传于江湖的流言中的主角,也渐渐发现许多事情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然她知道得不甚清楚,可是听叶锦城说他与自己的师叔风连晓和师叔的朋友唐天霖是旧识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而显然的,叶锦城自己和叶九霆也没料到这一点。后来叶锦城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叶九霆同她在附近四处游览盘桓,自己回避开去。
一朵桃花掉落在田杏子的黑发上,叶九霆看得有点发怔,不由自主伸手去拈,田杏子恰巧抬起头来,两个人目光碰了个正着,平日里他们二人都性子爽朗,这原也不该有什么的,此时却都像是被火灼痛一样各自转过头去。叶九霆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只看见田杏子的脸蛋像是刚才掉落在她头发上的桃花一样,衬着她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红得好看。两人在树丛间穿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却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春雨来。两人索性坐在一株桃树下,不多时桃花就落了他们满身满头。田杏子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叶九霆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叫她。
“……杏子。”
“……嗯……嗯?”田杏子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从她侧过的脸颊可以看见,小巧白皙的耳尖已经红透了。
花雨淅淅沥沥地洒落,将四下里染得一片芬芳。叶锦城站在一株桃花树后面,那树还不太高,恰巧挡住他。他远远地看见叶九霆和田杏子坐在花树下,叶九霆说了一句什么,田杏子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隔得太远了,他看不太清两人的神情模样,只能看见叶九霆试探地伸出手去搂住田杏子的手臂。
叶锦城低下头。两朵桃花和橘子花恰巧落在他手心里。那橘子花纯白清香,却已经有些干枯了,桃花却还带着风露的清甜。绵密如丝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叶锦城带着微笑又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这才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春季的雨下得久了,就带出一点微微的清寒。叶锦城独自一人走过龙井茶园,往九溪十八涧方向走过去。四下里被春雨洗刷,一片苍碧。沿着溪流取道,只见石涧清浅,流水潺潺不绝。四周弥漫着一股清苦的春寒,茶树、枫叶和松柏被微雨拍打着沙沙作响,在树丛的间隙往前望,可以远远望见前方绰约多姿的青山被笼罩在雨雾中。山路两边生着些不知名的花朵,四下里只有幽微的鸟鸣。叶锦城缓步在台阶上走着,走得太久,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路边的一株枫树喘气。山路幽阒静悄,只有他一个人。四处水声滴答,能听见不远处的曲渠溪流发出清泠的响动。叶锦城休息了一阵复又动步,曲径深邃,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梦,四下里一片安静,他执着纸伞,在一条人烟渺绝的小路上走着,一直走,走到没有尽头的尽头去。
这山路虽然景色优美,可叶锦城走得格外费力。九溪十八涧深处有一片墓地,有些藏剑山庄中人葬在这里。叶锦城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这块地方,他向着墓地方向微微一拜,转身往更深处的地方走去。四下里一片安谧,静得几乎有些瘆人。可他丝毫不觉得害怕。叶思游的墓就在这里,却不与其他人在一起,就好像他生前一样,因为不能对外人说的那些事情,显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就连死后,也这样离群索居。
叶锦城在一处墓碑前停下来。墓碑四周很干净,却没有供品。叶思游的徒弟们,除了叶秋红嫁去了洛阳,不能时常回来,其他都经常来洒扫。只是因着叶思游死前留过的话,不许供奉,虽然徒弟们觉得心中戚戚,却不得不遵守。
墓碑刚经雨水洗刷过,苍青的色泽显得很是干净。叶锦城却还是半跪下来,用衣袖去一下下擦拭着。他擦了很久,这才在一边的草丛里跪坐下来。细雨渐渐停了,草叶上却还都是水,他也不在意。叶锦城低声道:“师父,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过,四下里水声泠泠,只有苍青色的墓碑沉默不语。叶锦城伸手摸了摸上面叶思游的名讳,又贴得近了一点。
“师父,我本来想拿点酒来……九霆今年满十八岁了,也有了意中人,你若是知道,想必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你说过,不准供奉,免得受打扰……”叶锦城低沉的声音和着四下雨后滴答的水声和弥散的清寒,显得越发空寂,“我不敢有违,只好来这里说了。这里的前辈们多,谁若是听见了,记下来,以后师父若是还想起这里,愿意回来看看,也会有前辈替我告知师父。师父……以前是我什么也不懂,对不住师父,这些年带着九霆才知道当初师父的不易,也懂得了许多事情,”他顿了顿,却终究说出了下面一句违心的话,“这些年来我也……不再想那些事情了,我过得很好。秋红师妹……秋红师妹她在洛阳过得也很好,其他师弟师妹也……大家过得都很好,师父……回头我还要去看看母亲,她生前受了太多苦,这些年在那边定然也过得很好。”
叶锦城半跪着又爬近了几步,向前倾着身子,将额头贴在墓碑上。墓碑冰凉潮湿,凑近了可以嗅见石材经由雨水洗刷过后特有的清苦气息,这气息冰冷而且高远,因为长年没有供奉,带着一股与人间烟火相去甚远的气味。叶锦城合上眼睛,侧过脸,将半边脸颊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他伸出双手,环抱着那寒凉的一方石头。就好像当初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夜晚他惊悸而醒,在被窝里紧紧抱住叶思游的动作。
“师父,”叶锦城将嘴角凑在石碑上叶思游的名字旁边,在春季的清寒中,他没有哭,只是贴着那几个字低声说话,像是在和亲人窃窃私语,“师父,我想你了。我知道你不在,你也说过,不会回来,可是我想你了……师父,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山间忽然地起了一阵风,树叶上积着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被扫落在草丛间和叶锦城身上,发出一阵错杂的响声,随即又归于一片寂杳的安谧。
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叶锦城没有携带灯烛之类,后来又去了母亲的墓前洒扫,时间耽搁得太久,走到半途中,天已经黑了,因此很花了一些工夫才回到家中。似乎是白日里没有撑伞让衣服湿透了的缘故,他觉得又冷又困像是要病的感觉,一心只想着快点睡觉。他问了下人,说是叶九霆还没有回来。叶锦城摇摇头,嘴角却带着笑意了,还没有回来,定然是成了。刚刚开始这样火热恋情的年轻人,哪里舍得早早就回家呢?这种经验他不是没有,很能懂得叶九霆当下的心境。
他觉得脑筋有点迟钝,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按着额头想了很久,这才想起来要找东西。母亲曾经将一些贴身的首饰留给他,说让他长大以后送给未来的意中人。当时他年纪还很小,害羞之余还奇怪,为何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母亲就开始说这些事情了,却没想到仅仅是几天后,母亲就决然赴死。那些饰物都是女子佩戴,在他这里一直派不上用场,只是做工精巧,价值不菲,白放着可惜,也辜负了母亲一番心意。眼下叶九霆与田杏子确实是两情相悦的模样,不如找出来给叶九霆,让他送给田杏子就好。
叶锦城思及此处,连之前身上寒冷也忘了,换了干衣服就去找那些东西。岁月实在太过匆匆,将近三十年前留下来的东西,他也不记得上一次收拾是什么时候,放在了哪里,只好翻箱倒柜地往屋子深处翻找。旧日的一些东西,都收在古玩架后面的暗格里。叶锦城将手里的灯盏放下,弯着腰打开那些暗格一处处地寻找。
终于在一个暗格最深处的旧匣子里,他找到了母亲留下来的那些首饰。那些东西因为年月太久,都已经泛着暗沉的色泽,需要炸一炸金了。叶锦城想着田杏子的模样,娇小结实的少女,短粗而带着几分硬朗的眉毛,明亮的杏眼,像大多数丐帮弟子一样打扮得利落而且朴素,只怕平日里也用不着这些东西——只是成亲的时候呢?成亲的时候总要用这些的。
叶锦城想着想着就笑了,拿着那几样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这才合上暗格抽屉,想将盒子捧出来,手肘却反过来撞到了旁边另外几个翻找中没有关好的抽屉,有个暗格掉落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都是些往日的小物件。
叶锦城放下首饰盒,一件件将那些东西拾起来。油灯被放在地上静静地燃烧着,在四周笼着一小片黯淡的暖色光晕。外面的绵绵春雨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屋子里也有点凉意。叶锦城的手碰到一样东西,是个长形的画卷。
他拾了起来,正要放回去,手却顿住了。一种格外奇怪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开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的手指一下子就颤抖起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什么颤抖。叶锦城心里砰砰乱跳,只好定了定神,用一直哆嗦的手指解开扎在画卷外面的缎带。那缎带本来是杏色的,不知是因为灯火昏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已经显得有些褪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