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罐子,小罐子?这里面这么舒服,还不出来?”他敲了敲罐口,“这都两天了,还不吃饭?你真的不饿?那我明日不拿东西过来了,省得浪费。”
罐子里发出一阵响动,随即陆明烛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怯意和隐隐的恐惧,还有十足的不甘:“……我……我叫……陆嘉言……不叫小罐子……”
陆明烛差点笑出了声,却故意道:“哦,原来是有名字的。好,你真不出来?”
“我……我出不来……”
陆明烛忍了两天,终于笑出了声。里面又陷入一种恼羞成怒的沉默中,伴随着的,是空腹发出的震天价响。陆明烛一边笑一边将罐子放倒,敲碎罐口。在里面呆了两日,陆嘉言全身都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和微微的恐惧,瞪着陆明烛。陆明烛只是笑,顺手将吃的放到他面前,孩子看了他一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
陆明烛见他神色仍然是不对,却也不担心了——只要开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一时等他吃完,陆明烛将他拉过来,蹲下身和他平视,道:“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陆嘉……嘉言。”
“哦,”陆明烛点着头,“我叫陆明烛。既然有人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你也没别处可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你看看那边,”他指了指碎了一地的陶罐,“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你钻这个罐子——你记着,什么事情,都是入彀容易出来难。你一门心思要钻进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多想,只想着到了里面,就能躲着我,想要出来的时候,却瞻前顾后,怕自己受伤了,怕出来又要面对我——是不是?你记着,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好再做。”
他说着摸了摸那长着浅色头发的脑袋。无数星辉落在陆明烛深栗色的眼睛里,陆嘉言看了看这双眼睛,脸上还带着恐惧,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一点。
什么事情,都是入彀容易,想要出来,却十足地难。当年自己一门心思要同叶锦城相好,心中只知可以相守一生,对于一切蛛丝马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愚蠢至极地一心钻进圈套。直到后来身心俱伤,想要退出,却发现已经畏首畏尾,尽管已经竭力挥刀斩却——可如今已经十年了,自己仍然没能全身而退。
陆明烛抿嘴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捏了捏陆嘉言的鼻尖。
“出这个罐子,还是容易。不过有件事,你说晚了。我觉得小罐子这个名字不错,从此以后,就叫你小罐子了。”
(八十九)
从余杭回来之后,在藏剑山庄的日子还是照常不变。只是叶锦城在暗中观察叶九霆,立时就发觉,相较一成不变的环境,叶九霆却很有了些变化。叶锦城在少年时代就对这些事情十足敏锐,此时不动声色,只是悄悄留心叶九霆的举动。他有意无意地派叶九霆出去办了几次事,叶九霆平素里总因他知道的原因而不情不愿,此时却一反常态,次次都很开心地出去。日子转眼又过了大半年,待到来年开春,过了年,叶九霆就开始显出在家中呆不住的模样。这日下雪,叶锦城带着叶九霆去灵隐寺上香回来,下台阶时叶锦城走在前面,走了很久才发现叶九霆并没跟上来,回头一瞧,只见叶九霆走在后面,像是丢了魂一般步伐极慢。
叶锦城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他。
“神游天外了是不是?在想谁家的姑娘?”
“啊……啊?师父……”叶九霆脸微微一红,很快又恢复如常,“师父别乱说,哪有什么姑娘。”
“你这模样足有半年了,当我是瞎的么?”叶锦城的神色难得带着点悠然的意思,“说啊,是哪家的姑娘,说给我知道,也好去给你安排。”
叶九霆站住了,红着脸沉默了半晌,这才支支吾吾道:“是……她是丐帮弟子……叫田杏子。”
“哦,”叶锦城点点头,“人在杭州?”
“……师……师父你怎么知道……”叶九霆像是吓到了,“你派人跟着我了?”
叶锦城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就你那副模样,还需要我派人跟着?既然这姑娘在杭州,怎么不请到家中来?你是男人,哪里那么多扭扭捏捏,真心喜欢,就大大方方对人家姑娘说个清楚,免得各自耽误。”
叶九霆没料到他如此爽快,一时愣了。对于叶锦城和唐天越以及陆明烛当年的事情,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却又有些关键的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清楚,这是师父不能触碰的地方,叶思游死后他和叶锦城相依为命,感情极深,只要叶锦城不愿提的,他就绝口不问。
自从那次在余杭与田杏子相识,后来一阵田杏子似乎一直都在杭州附近盘桓,两人极是有缘,竟然又一次遇见了。一来二去就过得相熟,渐渐互相生出好感。只是叶九霆一直不敢说什么,他有难以启齿的顾虑。多年来师父孑然一身,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自己一个徒弟。叶九霆知道,自己找到心爱之人,师父定然不会阻拦,只会高兴,可在他自己来说,便觉得沉甸甸的喘不过气,仿佛对不起师父一般。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让他长久以来无法开口对田杏子说明心意,一拖就是半年有余。
“师父……”他想着转过头去。叶锦城正在望着远处飞来峰上的冬季积雪。还有些细白的雪花,不住地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它们掉落在叶锦城白色的头发和睫毛上,很快就看不见了。叶锦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如何措辞。叶九霆心思涌动,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之后叶锦城道:“……晚上吃了饭,到三潭印月湖心亭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
湖上一弯钩月高挂,四下里一片清寒。西湖远处的山,平日里在烟水中显着淡淡的苍青,此时却完全是浓重的青黑色了。月亮细瘦,却极亮,冬夜的湖面被闪出一片跃动不住的舒缓银色冷光。叶九霆走过通往湖心亭的栈桥,发现叶锦城已经早一步等在里面了。湖心亭本来四面透风,在这冬季是极冷的。可是此时亭子四面都挂上了厚重的帘子,更有屏风阻隔,里面燃着炭火,反而显出一点融融的暖意。这个时候,几乎整个山庄都已经安睡,只有少数藏剑护院还在湖堤上巡夜,到处都十分安静。
亭子里弥漫着一股清寒的茶香。叶九霆绕过挡住入口的屏风,站在那里。叶锦城正舀起煮沸的茶来,倒在青瓷的杯子里。
“来了,坐。”
叶九霆有点紧张,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虽然他知道叶锦城从来都心思细密,当年的那些事情又十足复杂,根本不是自己可以妄自揣度的,可是这么些年来,叶锦城一直以温柔而较为宽松的态度对待他,对过往之事绝口不提,被师父这么郑重其事地叫出来谈话,还是头一回。
叶九霆应了一声,依言坐下。叶锦城将茶炉下面的炭块夹出来一点,留着一点文火温着茶,这才借着黯淡的灯火打量叶九霆。十八岁的年轻人腰背笔挺,坐得一丝不苟。英气的浓眉大眼和黑亮的马尾,在灯火下都泛出青春而健康的色彩。
叶锦城叹了口气,笑了。
“你今年……十八了。”
“是,师父……我……”叶九霆疑惑地看着他。叶锦城笑着摇头,伸手比了个高度道:“我才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被你秋红师叔抱在怀里,像根豆芽菜,见了我们,连话也不敢说,你还记得吧,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我和陆明烛,刚从长安回来。”
他无比自然地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是说起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人。没有半分的迟疑和畏葸,相形之下,反倒是叶九霆听见这个名字,立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他是在为叶锦城不安。叶锦城看得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今天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丐帮弟子。既然你有中意之人,如今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说说。”叶锦城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手绢擦了擦手——即使只有最亲近的徒弟,他也几乎是一直这样一丝不苟,不肯做出半点有失礼数的举动。岁月的脚步越匆忙,他就越是如此,叶九霆看出来了,却只能什么也不说。
“师父,您说就是了。”
“师父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当时却什么也不懂。”叶锦城缓声开口,“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情,设身处地地做了,才明白。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是个多好的师父。”
“师父,您——”
“别急,你静静地听着就是了。”叶锦城的表情像在沉吟,他凝视着手中瓷杯里的茶汤,“我这些年,身体不行了,只能教你些简单的东西,重剑武学,你是从梅芳师兄那里学的。我没有说过多余的话,因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定然知道要一辈子把梅芳师兄当做嫡亲师父来敬爱。我没能教你什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惭愧不已,若是以后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师父。当初我什么也不懂,如今想起来,其实师父不是将你托付给我,他是放心不下我,因为放心不下我,所以连累了你什么也没学到。你一向聪明,定然看得清这些,你……不要恨他,这说到底,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