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荧哼了一声。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只因为我不想干别的。”陆明烛平静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想再过原来那种生活。”
风吹得陆明烛长长的栗色卷发飘起来,在夜色和月光下它们看起来显着一种深黑色。在牢中的几年他都没有再接触到这样的风,虽然眼睛已经不习惯华丽的屋宇和装饰,可对这圣墓山上带着沙粒气味的风,他却觉得仿佛昨天还站在风中过。虽然是夏季,可在这高高的圣墓山上,晚上的风依然很凉。皎洁而硕大的圆月挂在东面的天上,和记忆中长安城的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冰凉而洁净的月色照耀下,从圣墓山上望出去,能看见远处无数青灰色的山脊的轮廓渐次推向遥远的苍青天际,仿佛永无尽头地延伸着。脚下的石道也似乎永无止境地一直延伸着,他想起回到圣墓山的时候,他流着泪,念诵着光明经文,从这长长的石道上,一步一跪地跪上圣墓山。那一字一字,都是他自己妄图挥起的斩断过往的利刃,忘记以往的岁月,忘记叶锦城——他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叶锦城。不管现在到底是否忘记,说到底来,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伤口会愈合,记忆会淡褪,然后所有的东西,就能够同从前一样,对,就能够同从前一样。他还记得,圣墓山上这条石道的名字,叫做涅槃道。
苍凉的夜风一直在吹,他们的长发和衣袍都在风里猎猎作响。陆荧不再说话,他们沉默地一前一后走下圣墓山长长的石道。天色已经很晚了,除了守卫弟子们和他们,就再没有别人,因此下方一前一后跑上来两个年轻的弟子的时候,陆明烛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那两人原本快步往上跑来,为首的一个在不远处看见了陆明烛,脚步突然顿了一下,随即挥手大叫。
“师兄!师——兄——”
他听见那是谷清霜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被一双手臂抱住,随即又是一下冲击,是陆明灯从后面跑来,将陆明烛与谷清霜一把抱住。谷清霜泣不成声,连一声师兄都叫不出口了。
石道旁值夜的守卫弟子望着这一幕,虽然不明就里,姿势也岿然不动,脸上却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皎洁而硕大的圆月,像是玉盘浮在冰凉苍青的净水里,高高地悬在巍峨耸立的圣墓山上。
正如同伊丽哈姆所说,越往北面走,明教的小驿站和据点就越来越多,明教弟子更是随处可见。圣墓山下有明教弟子们的居所,也有许多普通百姓。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是明教弟子,有些是为了追随光明圣火而来。叶锦城一路打听,他仔细想过,大光明寺一役之后,陆明烛如果活着回到这里,当年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难免不被人发现,明教并不愚蠢,也许早就下令彻查。他不敢说自己是藏剑弟子,不敢说自己来自杭州,甚至连自己姓叶也不敢提及,只好胡乱给自己安上个名字,四下打听陆明烛。明教各旗下弟子在圣墓山下无数小据点里各司其职,叶锦城找遍了许多地方,向各处弟子打听陆明烛这个人,却一无所获。
可说到底,他没有办法上圣墓山。陆明烛原先在教中地位不低,他这样作为普通客商或者江湖人来打听,是断然接触不到高层的状况的。叶锦城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打听不到陆明烛的下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罢了。可是这样范围太窄,他转而打听谷清霜和陆明灯,可也没有人知道,这三个人,至少在他所问的范围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的容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陆明烛的模样,更是至死也不会记错分毫。按理来说,陆明烛这样的模样,在哪里都十分出众,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在圣墓山,只要见过他的人,定然不会忘记的。叶锦城给人描述陆明烛的模样,所有人,包括山脚下的百姓,包括那些明教弟子,却无一例外地摇着头,说从来没见过他所说的人。
这里只有给往来客商提供的简陋住处,他投宿在那里,白天便到处尽量打听陆明烛的下落。他原本就生长于江南水乡,虽然习武,可从小锦衣玉食,这一路走来,早就损耗得厉害,更何况之前大病初愈,内力几乎全废,千辛万苦到了这里,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结果,已经开始渐而觉得支撑不住。可再是支撑不住,他也只好苦苦支撑。大漠的气候昼热夜冷,他十分不习惯,更兼一路劳累,白日咳嗽,夜晚低热,肩上的旧伤时常作痛,内力更是紊乱不畅,只要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他已经虚弱得很厉害,却犹自凭着一股意念强撑。
他在圣墓山下盘桓数日,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他。这年轻人在旁人看来十分奇怪,明明年纪轻轻,却一头枯白长发,容貌虽然极是俊俏,可神色却憔悴枯槁;这里条件恶劣,大多数人都结实健壮,往来的客商也都是如此,他却看起来弱不禁风,显然生过重病,并且已经伤及根基,可偏偏那些习过武的明教弟子一看,又能看得出他虽然虚弱至极,可腰板永远挺得笔直,步态轻盈,举止协调,显然从前有过很好的武功基底。看他模样,显然是从东边的大唐来的,这副样子,是怎么万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呢?这着实叫人诧异费解。他每日在圣墓山下逢人打听,问的永远是一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这个人没人认识,也从来没人听过这个名字,偏偏这个明教弟子在他口中,被他形容得简直如天人一般,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明尊弟子,为何又没有人知道呢?有人问他同这位明尊弟子的关系,他说是友人,被问及这位明尊弟子所做过的事情,好替他打听时,他又露出迟疑的神色,犹豫着说不出什么。一连数日过去,已经有人开始觉得他的神智似乎不太正常,他打听的,似乎是个想象中才能有的人,这个他口中的人,圣墓山从未存在过。
他却不死心,时间一长,所有人也就觉得他神智有问题,好在他只是拉着人打听,并无其他出格举动,他们也就放任不理。
叶锦城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也不关心。他只觉得焦虑至极。已经来了很久,却连半点陆明烛的消息都打听不到,不仅是陆明烛,连谷清霜和陆明灯的消息也没有。如果说,他们根本就不曾回到过圣墓山,还留在中原——不可能,他清楚地听见卫天阁说过,最后得到他们的消息,是在永寿,既然有意出了京畿道并且向西而去,就足以证明他们是想回到这里的,如果是在半路上……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路上这个念头其实都深藏在心底,在恍惚间让他惴惴不安,他却从不敢细想,固执地拒绝承认这个可能性。他已经失去过唐天越,又亲手推开了陆明烛,是否能再忍受这第三次重复的失去呢?他不肯死心,执拗地盘桓在圣墓山下四处打听,不肯离去,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似乎在这里曾经留下过的一点点痕迹都找不到,他想过,也许是汉名的问题,陆明烛来到中原前,应该不叫这个名字,所以他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旁人描述他的容貌,期待他们给他一点回应,可到底他还是失望了。直到有一日小客栈的老板将一位圣墓山上的中阶明教女弟子带到他面前。圣墓山上的高阶弟子们大多数不常下来,山脚下的小据点中很难接触到他们。
古丽柯孜已经在圣墓山呆了很久,如今年幼的女儿也已经是明教弟子。她来山下办事,听小客栈老板说起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出于好心,她倒是耐心地听他说了一遍。她没去过中原,可在圣墓山的明教弟子开始大批往中原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陆……明……烛。”古丽柯孜对着面前的年轻人看了看,她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焦渴的希望,顿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你说的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大约是看见他失望的脸色,她赶紧摆摆手,“如果他在教中,应该很容易找才是。教中有汉名的弟子,并不太多。”
叶锦城以前并没想到这点,听见她这么说,立时认真起来。
“陆明灯……谷……清霜。”古丽柯孜反复将这几个名字念了几遍,“这些名字,都像是早期从这里去中原的那批弟子的汉名的起法。小兄弟,我没去过中原,”她抬起头,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叶锦城,“如果你说的真有其人,并且跟随同门们回来了,这样的名字并不多见,应该一打听就知道的。”
叶锦城觉得她目光灼灼,似乎能看穿以往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不由自主地有点心虚。
“既然你找不到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就没有回到这里,”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因为叶锦城似乎因为这话流露出受伤的痛楚神色,“另一种,就是他如今是高阶弟子,或者因为什么缘故,不太出来。我在教中身份也不高,不过就好管闲事,这样吧,看你诚心寻人,我回去给你从名册中找找,可我接触范围也很是有限,你别一心指望我。”
她言简意赅地说完离去,只留下叶锦城满心忐忑不安。她说的这两种可能性,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第一种,他从来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