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从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攫获了他,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陆明烛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陆明烛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知道,他就是知道。他惶急地追上前去,却怎么也跑不快,自己同陆明烛之间,老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不长,但是足以让人崩溃。陆明烛突然停下来,叶锦城看见他眼睛里的冷漠和疏离,他冲自己挥了挥刀,那刀却是断的,顺着他手势的方向,叶锦城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一截断刃插在自己右肩里面,在火光雷电的映照下发出森寒的冷光。前方陆明烛转身就走,那些栗色的卷发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甩出一大串冰冷晶莹的雨水。叶锦城急踏两步,肩膀上却陡然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一下子跌坐下去。
雷声尖啸着轰然在近处炸响,他跌坐在地上,正好看见前面高高的牌门上,谷清泉被一支长枪牢牢钉住,她血迹斑斑的长发凌乱不堪,被风吹得四下飞舞,碧色的大眼睛瞪得滚圆,从高处定定地俯视着他。
他狼狈不堪地想要爬起来,却看见前方只剩下漆黑的雨帘,四处的杀伐声不知何时都消失了,电闪雷鸣更是归于沉静,燃烧的火光也寂灭于无形,四周只剩下一片纯然的死寂和黑暗。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已经分不清陆明烛离去的方向,肩上的剧痛被断在身体里的刀刃源源不断地引出来,疼得他终于失声痛哭。
明烛!明烛!陆明烛!回来!
他大声哭喊,四周的一片漆黑却像是将他的声音吸入进去,无论怎么大声喊叫,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
“……明烛……明……明烛!”
叶锦城满身冷汗地挣扎着醒来,好半天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屋子里还算是很温暖,隐隐能听见外面风沙呼啸的声音。大漠里昼热夜冷,他早就领教过了。肩膀里的旧伤剧痛不止,让他整条右手手臂都痉挛起来。白日里遇见马贼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右手使剑早就不太灵活,只能用左手,很吃了些亏。叶锦城咬着牙,用冷汗涔涔的手掌握住肩膀,弓起身子竭力压抑着这熟悉的疼痛。另一侧的屋子里传来些许响动,大约是伊丽哈姆被他弄出的响动惊醒了。不多片刻,就见她推开了门,叶锦城不愿再麻烦她,只好转头将脸埋进褥子里装作熟睡。伊丽哈姆伸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只留下叶锦城将脸埋在毯子下,任凭眼泪和冷汗流得满脸都是。
叶锦城一连在这里躺了三日,总算是恢复过来。他这人的确有一种亲和力,和大多数人都很谈得来,同伊丽哈姆也不例外。他给她讲了许多中原的事情,逗得她大笑;伊丽哈姆也告诉他关于这附近的许多故事。
他一直想向她打听关于明教弟子的事情,可终究鼓不起勇气。卫天阁的话当初他是听见了的,师父和白竹的担心,他也是听见了的,他不怕这一路艰难,毫不犹豫地就开始了这趟行程,可越是临近目的地,他就开始越发恐惧。
陆明烛是生是死,对他来说,都是可怕的事。他死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他还活着,他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呢?
伊丽哈姆不知道他这许多心事,只是那日听说叶锦城来找明教弟子,就理所当然认为他是来找一位明教的姑娘,因为她看叶锦城那副样子,多半是来找心上人的。她热心地给他打听,并且问他许多事情。叶锦城虽然有时觉得尴尬,却都老老实实回答她。伊丽哈姆告诉他许多这附近的事情。
“一直往北边走,过了不归海,就是三生树了。”伊丽哈姆站在院子里,一面劈开木柴,一面对因疼痛而搓揉肩膀的叶锦城说话,“一定要记得去看看。”
“三生树……”叶锦城突然转头往北边望了望,“大嫂,三生树……以前有人给我说过三生树的故事,我当时心不在焉,忘了,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遍?”
伊丽哈姆看见他的神色,立时心领神会地笑了。这年轻人一定是来找心上人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但是既然是明教弟子,那多半是个好姑娘。三生树的故事,也一定是那位姑娘说给他的。尽管她看见叶锦城的模样,心中明白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这事情也多半与几年前唐朝廷清剿明教,明教弟子大批西迁回到这里有关。可这年轻人既然能万里迢迢找到这里来,也足以见其诚心了,既然有了诚心,即使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故事,你既然听过一遍,还能不记得?”伊丽哈姆笑着打趣叶锦城,“很久以前这里有位公主,她的情人死了,她每日在三生树下为情人祈祷,到底感动了神明,让她的情人死而复生,但是公主变成了大漠里的沙子——我们这里,人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姑娘们最爱听,怎么样,是不是你那位明教的姑娘告诉你的?她既然这么喜欢这个故事,还特意告诉给你听,你却忘了,这可不应该啊。”
“是,”叶锦城信手从地上捞起一些沙土在指间搓揉,伊丽哈姆看见他嘴角隐约带着点苦涩的笑意,那头白色的长发也显得枯槁不堪,他的身体显然已经损耗甚巨,时不时都在咳嗽,让人看了揪心,“是他告诉我的,可他当时跟我说,说这故事不好,简直是胡说。”
“什么?”伊丽哈姆一愣,好一会儿才道,“你的这位姑娘,可真是同别人不一样啊。”
叶锦城看着她微微一笑,又将眼神投向西北方向。烈日即将西沉,在天边留下喷薄而出的一缕殷红。他虽然快要忘记了这个故事,可一直记得陆明烛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带着一种少有的冷淡神情。他说这个故事不好,简直在胡扯,又说公主是在强求命中不得,她的情人纵然活了过来,说不定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如今想来,这些话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言——叶锦城记忆中与他长久相处的陆明烛,温柔、耐心,即使对待小孩,脸上也总挂着微笑,他当初说起这个人人听了都会感动的故事的时候,脸上却显着一种冷冷的神情。陆明烛说,这个故事不适合江湖人,人在江湖,命如风灯,更要懂得惜命。这样总是温柔的陆明烛,也许心中掩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决绝和冷淡。他还记得在大光明寺中,陆明烛在痛入骨髓的那一声悲鸣之后,渐渐冻结的、不再有半点留恋和痛楚的眼神。他以前从没有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来,就越发感到绝望。是的,陆明烛看起来温柔可亲,可叶锦城如今明白,他心底里的底线一直都在,在背负着这样的背叛和欺骗过后,即使他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可是,即使知道陆明烛断然不会原谅,他又怎么能不来这里?
叶锦城低下头,将脸颊埋在手臂里。大漠傍晚的风,裹挟着细沙,幽幽地吹起他银白的长发。
(七十八)
大厅里灯火通明,四处装饰着灿烂的织锦,名贵的地毯上花纹繁复,即使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看惯了黯淡光线和粗糙石壁的眼睛仍然不太能适应这种华丽。几年来重复看那间牢房,如今再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他感觉到身旁的火盆里圣火的火苗在舞动舔舐着盆壁,发出灼热又熨帖的温度。
厅中的脚步声渐渐四下散去,陆明烛却还跪在那里,他穿着同陆荧身上一样的明教弟子的衣服,可双手双脚都锁着锁链。虽然在这厚厚的地毯上行走不会发出半点声息,他还是能感觉到陆荧从后面走近,听见陆荧手上的钥匙在叮当作响。
“起来吧,都走了,你还想跪到什么时候?”
陆明烛无言地站起来。那锁链很长,并不会太影响行动。陆荧站在一边,陆明烛发现他神情里有自己预料中的不满和若有所思。
“你是什么毛病?已经赦免你无罪,你倒自己说要去看守经库,你——”
“不然我还能干什么?”陆明烛微微一笑,“看守经库,有什么不好?”
“你……”陆荧露出那种惯常会露出的嫌弃模样,“那你可好好干啊,别惹事生非,记着是我保你出来的,你若是再犯点什么事,我可就也要进去了!”
他的语气嫌弃至极,仿佛陆明烛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惯犯。陆明烛听在耳中,也不甚在意,只是微微一笑,示意陆荧与自己一同出去。
外面已经暮色四合。陆荧走过来,很自然地蹲下去为陆明烛解开脚上的镣铐。
“话说回来,既然赦免了你,本来准备给你副使的位置,你好好的说去看守什么经房?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第二个无明地狱,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地方出来,自己却又要把自己关到另一个地方去,你是不是疯了,你……”陆荧本来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陆明烛,“……你是不是心里有气,故意的?”
他说着解开了陆明烛脚上的镣铐,将它丢到一边,又拉过陆明烛双手,道:“你就为了这个赌气?觉得他们要赦免你却还让你戴着这东西?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陆明烛微笑着打断他,还没等陆荧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抽出陆荧腰间那精钢的短匕首,换在右手上,对着左手手腕用力一敲,那锁链爆出几颗火星,随即应声断裂,只留下一个圆环扣在手腕上。陆明烛右手拖着掉落下来的锁链举高:“我该说你幼稚还是你把我想得太幼稚?我会为了这个生气?第一眼看见这个,我就知道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有些人看我不顺眼由来已久,我又确实犯了大错,样子不做足,总不能叫人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