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陆明烛的声音嘶哑,他的喉咙受过伤,声音就变成了这样,如今似乎要格外沙哑些,圣墓山上的风大,那低沉的一个字,被风一吹,就四分五裂了。
“我……”
无尽的往事翻涌上来。他和同门离开家乡,跟随长老们来到中原。在这些年月里,他跟随法王与长老,四处走动,去过许多地方,见证过圣火燎原之势,伴随这些而来的,还有疲倦、劳累、伤病,流言蜚语,唇枪舌剑,白日里努力奔波,夜晚只有孤寂无边。家乡虽然贫瘠,可是远离之后,就在心中成为最美的绿洲。可家乡遥不可及,他只能努力攀援,他对师妹说过,要争,不争,就没有出路。他争取过,有人与他不和,有人嘲笑讥讽,有人排挤中伤。这些都不要紧,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人生来孤寂,安然走过这些岁月,便已经是明尊眷顾,虽然要争,可是明尊慈悲,怜悯世人,何必事事都赶尽杀绝。与人为善便是积累因缘,终究会找到有情人,驱逐孤寂,一生相伴。可终究天意如刀,也许是他命中早就该有此一劫,他倒是很乐意如同陆荧所说,不记,不恨,可无论是从中原仓惶逃命,半生努力付诸东流,还是大光明寺情人反目,字字诛心,都太残忍,太出乎意料,事到如今,他怎么能不恨?
“我……哈……哈、哈哈……”他抬起头来,盯住陆荧,他想说话,却终于只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笑声,那些笑声低沉、像是哽咽一般从胸腔处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支离破碎地四散在夜风里。他想停下来,那些笑声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般,争先恐后地奔涌上来。陆明烛双手撑地,那大笑一旦开始,就再也止不住,他不能抑制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声嘶力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我——我……哈、哈哈哈!”他知道自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因大笑而颤抖着,却根本停不下来,也不想试图阻止,他抬头看着陆荧,后者脸上已经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我……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恨?我怎么不恨!一年了,快要一年了……哈……哈哈……叶锦城,我恨不得将他亲手了结,挫骨扬灰!这一路过来……明灯,清霜——”他大笑着抬起手来,指着陆荧,“多少次,多少个晚上,看着他们睡得毫无防备,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笑,又像是哭,“反正一直要走,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能不能活着回家——就算活着回家,又有什么用?他们那样天真,那样蠢,比我还蠢,”他说着盯住陆荧,用手在胸口用力捶打,“就算活着回家,哈哈……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样蠢,到头来还不是要遭人欺骗,遭人欺骗,还不是要伤心欲绝;就算不遭人欺骗,只要是人,就都会骗人,只要活着,就都会骗人……到头来害人害己,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死在哪里,不都是死?我恨不得再也不要受这些苦难,回什么圣墓山……回什么圣墓山?!我恨……我恨不得……”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像是钝重的刀片刮擦粗砺岩石,凄厉尖锐,叫人毛骨悚然,“我恨不得杀掉所有人,质疑我、嘲笑我、欺骗我、排挤我的人,管他是恶意中伤,还是无意伤我的人……我恨不得……我恨不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痉挛起来,一阵阵地咳嗽,他很清楚地知道,无数恶毒的言辞,像是自己有了意志一般涌出嘴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也不想再阻止,多年来的孤寂、委屈,仿佛再也不堪忍受胸中这么点狭小的空间,纷纷奔涌而出,寻找更为广阔的栖身之所。
是啊!是啊!胸中到底就只有这么小小一隅,能装下多少委屈与怨恨呢?
他听不见风声了,更听不见陆荧低沉而惊讶的叫声,听不见守卫弟子来回纷乱的脚步声,他只能听见那些恶毒的言辞,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更像是多年来他听到的、那些针对他的、如芒在背的话,它们纷纷扰扰,在周遭散成一片嘈杂的轰响,还有尖声的叫嚷,遥远,似乎又极近,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发出的。
有人一左一右用力架起他,他疯了似的开始挣扎,听见纷乱的脚步和叫嚷声。他听见有个声音,大声叫嚷,似乎是在下令。
“带他下去,法王有令,陆明烛通敌泄密,先收押无明地狱,思过待罪!”
他听见自己纵声狂笑,手上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两旁挟制着他的弟子被他一左一右地甩开,倒跄出去,随即有人扑上来,从两侧重新紧紧夹住他。他大声叫嚷,破口大骂。
“——事到如今,你们也就只能这样罢了!当初阿契斐长老怎么劝你们的?从教主到初阶弟子,个个耻笑我们,看不上眼只当是放屁!到头来呢?落得今天这般下场,一个个倒他妈的——放开我……操你妈的!我叫你们放开!”陆明烛疯狂挣扎,破口大骂,那尖利嘶哑的嗓音里夹杂着一连串难以形容的污言秽语,陆荧在一旁懵然矗立,已经目瞪口呆,“……一个个他妈的都撇得干干净净,好不无辜!好好说给你们,你们不听,非要等到被赶尽杀绝,狗日的都变成了事后智者,洞悉玄机!一个个都是活人,却做出这些不要脸的模样来,也不怕被死了的人笑话!”
两旁挟制他的弟子一时没有拉住,被他劈手挣脱开去,陆明烛状若疯癫,在挣扎中手指在他们手臂脸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这副样子实在太可怕,任是周围守卫弟子人多势众,也不禁心生惧意,却又万万不能让他闯入寝殿去,只能再次扑上去用力钳制住他。陆明烛疯狂挣扎,嘶声大喊。
“放开我!放开我!拦着我干什么?!……你们,你们……狗日的,放开!老子告诉你们——这样的差事,不做也罢!十年了——十年啦!受够了——老子受够了!从今以后,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就算跪下来求我——老子再也不伺候了!”陆明烛披头散发,纵声狂叫,这圣墓山地势极高,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声音也不知传了多远——陆荧已经感觉到,下层巡夜的弟子停止了走动,都探头探脑地走到附近来,涅槃道转角和法王寝宫大殿一侧广场那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想来都是被这撕心裂肺的高声狂叫给吸引来的。
“快,快带他走!”
(六十四)
叶锦城并无明显的好转,流言却在慢慢增多。这些似真似假的话,不胫而走,传出藏剑山庄,传到杭州城里,再从杭州城,传向更远的江湖。一年前明教的落败是武林中惊心动魄的大事,发生了大事,之后紧跟而来的,必然是翻天覆地的变动与无趣的空虚。人们需要一些谈资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各种各样的流言中,关于藏剑山庄叶锦城的,也许并不是最难听的,也并不是最广泛的,可作为流言,到底不会光彩。
初夏时节,傍晚显着湿热,更让人烦躁。藏剑正门的护院瞧见有个一身青黑色劲装的年轻人从码头方向走来,他半边面上覆着银色面具,看起来是普通唐门弟子的打扮,可他的身形似乎格外柔韧矫健些,步伐也更加悄无声息,说话的声音也比普通人来得低沉。
“请问叶锦城叶公子可在?在下唐门弟子唐天霖,想见他一见。烦请通报一声。”
藏剑护院听见叶锦城这个名字,立时紧盯着唐天霖,眼神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他虽然不太了解内中具体关窍,可零零星星的流言,总也听说过一些。
唐天霖看见了他的眼神,却也不为所动。那护院将消息传递进去,唐天霖倒是耐心,也不去门房就坐,只来来回回踱步,差不多快到一炷香的时分,叶思游才从里面急急忙忙地走出来。
“这位少侠找锦城有事?”叶思游对唐天霖拱拱手,“锦城可能不方便……见人,我是他师父,少侠有什么事,同我说了也是一样。”
“前辈,我……”
“少侠,等等。”叶思游突然突兀地打断了唐天霖的话,他仔细地瞧着唐天霖。唐天霖也直直地回望过去。面前这年轻人看起来同叶锦城年纪相仿,眉清目秀,可是斜飞的眉尖和紧抿着的唇,带着一种冷肃的气质,不十分明显,可这种气质在普通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身上并不多见。可那清俊还有些萧杀感的眉眼,似乎又十分熟悉。
“少侠可是……唐天……霖?”叶思游最后一个字说得艰难,带点疑惑的判断,又更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前辈好眼力。”唐天霖低头行礼,“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叶思游并未见过唐天霖,只是他与唐天越十分熟悉,这对兄弟眉眼到底还是相似,只是唐天霖看起来更冷,更尖锐。
“……你,是听到了些什么吧。”叶思游的话轻得像是在叹息。
唐天霖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道:“前辈可否带我去看看?自从听到……一些事情,晚辈寝食难安,就算……叶兄如今不太方便,我只看上一眼,不会打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