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颜在里头,面对着墙,呼吸平静。
李君城尝试了几次,却始终未能睡着。里头那位被他的动静折腾得半支起身,回首不满道:“李将军这是犯了什么魔怔?这都什么时辰了。”
李君城望了望窗外,嗯,夜深得很了,怕是子时都过了。听叶问颜这么一问,侧了身,把人抱了个满怀,低低道:“……阿颜,如果有一日,恶人谷被中原正道所铲除了呢?”
叶问颜本来要挣开他这个怀抱,听闻这一个问话,挑了挑眉,连称呼也没计较,只戏谑道:“你觉得恶人谷真的能被铲除?”
“我是说如果。”
叶问颜却只笑:“善恶自在人心,恶人谷是永远都铲除不了的。”末了又道,“何况该担心这个问题的应是我,而不是你吧。”
腰间的手紧了紧,李君城的声音低沉沉的,像是窗外不动的月色:“离了恶人谷。”
这一句话用的是陈述句,话里带着的坚决珍重连他自己都不免怔然。
叶问颜自然也是一怔,随即笑了开来:“谈何容易?”
他伸手摸上李君城的眉眼,声音轻轻:“叶问颜这个人,生是恶人谷的人,死是恶人谷的尸体。将军,你懂吗?”
“你明明可以就此脱身……”李君城的眉眼也一样深,不禁加重手上的力道,“就是现在这个机会。”
听他之言,叶问颜似乎是出了会儿神,突然道:“其实之前也有不少人试图逃离恶人谷的。”
李君城不答话,只是听叶问颜继续道。
叶问颜则是望着脚踏前的模糊月光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应该也知道,恶人谷之中大多为大恶之人。可除非是被迫无奈,极少有人是真心实意待在里头的。但为何,现下恶人谷里头的人,每当外敌来临之前,就十分团结吗?”
李君城微微直起身,埋首在叶问颜颈窝里,沉沉道:“因为不可能离开恶人谷?因为再无退路?”
叶问颜闷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说得对。因为他们除了恶人谷,没有地方去了,而想要逃开恶人谷的人,都被杀了个干净。”
就算没死,也终究是躲藏在追杀之中。
李君城听得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信你能出来,你也信我能帮你出来。”
“哪那么容易呢,”叶问颜道,“我追杀过不少这样的人,当然也有逃脱开的。但终究……”他忽而挣开了李君城,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若要和你在一起,自然不能给你带来一点麻烦。”
李君城看着月色下他的眼波如泓泉,片刻后才哑声道:“我不介意麻烦的。”
“我介意。”叶问颜道,“我自然信你能助我,但有些事……”他笑了一下,“终究只有我能解决。你信我,待这些事一朝解决,我必来寻你。”
李君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将被褥拉了拉,合眼道:“好,我信你。”
叶问颜窝回被窝里,按了按他的肩窝,“睡吧。”
……
第二日,叶问颜交给了李君城一封信。
他正色道:“我知这件事对李将军来说颇有难度,不过这如今能送信的,约莫也只有你了。”
李君城挑眉,低头看了看抓着信封的修长手指,又道:“是。你怕我手底下的人私自将这信给扣了,所以才要我亲自出马。”
叶问颜不置可否,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去办,指间掐着的墨笔差点甩了李君城一身点墨。
他是相信李君城的办事能力的,李君城自然也很自信。只是当他寻到流风客栈时却发现客栈已经被封了,他看了看店门口的两条封条,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做的好事。
当即悻悻然地摸了摸下颌,转身,去别的地方寻人了。
先前将叶问颜带回别院时,曾有一支恶人谷的队伍试图将他截下,却被李君城暗度陈仓给避了开去。而先前引他们出城的燕霓裳回报时,也提及了未有可疑之人入城,想来恶人谷应是在城外某地休整,城中的都是些零散势力罢了。
想了想,李君城转了路子,往戚老的医馆方向走去。只是果不其然,连医馆都关了门,只有门口的小摊贩依旧在吆喝着自家的货物。
眼见着这一条路也没了,李君城也有些难办了。这封信叶问颜说了要亲手交给苏涵,他自然不敢假借他人之手,当即在宣州城里团团转了好久。
与此同时,别院里。
叶问颜坐在桌案前,披着大氅,目光扫过屋子里突然出现的暗卫,似乎是挑了挑眉:“这是来处理恶人谷余党了?”
屋内站着一应身着黑衣的暗卫,叶问颜目光自他们袖口间的标识掠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燕霓裳果然忍不住,要趁着这个时候对他下手了。
想来也是,自己现下伤重未愈,又在浩气盟的监管之下。之前有李君城坐镇着,这些人不敢妄动,而如今李君城是被他自己支走的,如此天赐良机,怎能放过。
不过即便如此,叶问颜也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他早就料到这个可能性。支走李君城,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更方便地离开罢了。
是以当下他也只是坐着,手上的墨笔依旧在纸上划拉些什么,端是一派从容气度。
……
李君城从城东策马行到了城西,用遍了寻常叶问颜可能用以联络的暗号,却没发现有人来接应,当下不免微微皱起眉。
……
一身蓝甲的女子持着剑走近屋子来,目不斜视地盯着仍在写字作画的叶问颜,片刻后,拔剑。
……
“李将军?”
最终从城门口行来的一个少女喊住了他。李君城回头一看,见着一个和苏涵六分相似的少女,正站在暗处看着他。
……
“叶公子当真好兴致。”
话音刚落,剑光骤起。
叶问颜神色不动,直到剑光迫在眉睫,方才放下了墨笔。
……
“你是?”
“李将军是来寻姐姐的么。”苏鸢微微仰头,站得笔直。
李君城一顿,随即笑道:“原来是苏涵的妹妹,那不知你姐姐如今在哪里?”
……
斗室之中,剑光纵横,四面八方而来的剑气将一切物体切割。
叶问颜夺了一个暗卫的剑,以此为武器,挡下不少直往他要害而去的剑势。
……
苏鸢笑得温软:“李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李君城警惕地挑起眉:“不过是有故人相托,嘱我要将一物,务必交到苏涵姑娘手中罢了。”
……
燕霓裳的剑拍到叶问颜胸口前一尺便再也无法前进。
她微微睁大眼,却见有一道身影正显出身来。
那身影太快,以至于她似乎都看见了墙上的残影。
……
“原来如此,”苏鸢点点头,随即又道,“若是李将军实在不放心苏鸢的话,不妨同苏鸢去一趟流风客栈。”
“流风客栈?”李君城微微皱眉,但随即他想了想怀中的信,也便点头道,“也好。”
……
“燕姑娘也当真自信。”那把女声懒懒地响在她的耳侧,刀锋之前。
蓝甲女子侧目去瞧身侧正将刀比着自己脖子的女子,沉声道:“苏瑶歌?”
苏瑶歌一笑,只是将她的手臂往后拗得深了些,对满屋子屏息静气的暗卫道:“把剑放下!”
紧接着,她示意叶问颜行动。叶问颜会意,居然还有闲情取了长生剑出来,大模大样地在众人的注视下,出了房间。
……
“姐姐便在里头,”苏鸢笑道,“苏鸢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李君城看着被封了的店面想了一会儿,转身转到暗处,纵身一跃,随即就被一对双剑给拦了住。
苏涵笑:“李将军这是自投罗网来了吗?”
李君城挑眉,仔细看了看,确定这是苏涵,方才取了怀中的信,轻飘飘地往前一挥,随即身形急退。
苏涵不及反应,急急一瞥间觉得信封之上的字迹似乎很是眼熟,忙捡了来。
……
宣州城的大雪,突然又落了下来。
这一场大雪掩埋下了很多事。
比如被同时弹劾的两城太守此刻被罢去了冠冕,正在太守府里低声商量些什么。老人头上华发掉了许多,面容亦更加枯槁,让人瞧着下一刻他就要驾鹤西去的样子;
比如地形幽辟的城郊别院里,有年轻男子看着一屋子的狼藉,而他身后站着的蓝甲女子微微垂头,捂着自己的手臂,也在低声汇报些什么。男子却恍若未闻,片刻后居然还笑了笑;
比如城中早已被封锁的流风客栈里头,亦有面容稍显苍白的黑衣男子披着披风,卓立于院落之中的十几人前,只是在呈上来的战报上瞥过一眼,随即就将一柄剑交给了一旁几乎毫无声息的女子手里;
天宝十二年便是这般在互相猜忌、合作、勾心斗角中开始了它的年头,而年轮的转动永恒,从不依凭人力的改变而改变。
……
“将军……”燕霓裳低低道,“我们接下去,要做什么?”
李君城披上大氅,闻言只是笑了笑,道:“过了上元,便动身前往藏剑山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