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才道:“叶某这一生,但求安心罢了。”
李君城低声道:“没想到叶公子当真异于常人。”只这一句,李君城便不敢再说下去,他实在担心接下来自己会说出什么不可理喻的话来。
上天何其凉薄,它给了你天赋,给了你超越常人的才能,却也给了你远多于常人的孤独。越是优秀的人,就越孤独,就像雪原中踽踽独行的苦行者,来路如何,皆是一人品尝。
然而上天又何其眷顾他,让他遇见叶问颜。
这是无法形容的一种隐秘的惊喜,当你胸中所怀抱的信念与他人、甚至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格格不入,甚至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时,有人突然让你看到了他深藏的真实面,竟然是同你一样的……那感觉难以以文辞形容,却让人倍感惊喜,如获至宝。
李君城虽然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但那句话说出来之后他还是发现声音有异,去看叶问颜神情,却见地方看着夜幕降下来的天空,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话一样。
叶问颜只是真的累了。
其实他哪里是没注意到李君城的异样,只是现在内心是难得的平静,他也不想去打破这一处止水罢了。
原先对于李君城的心思,他是打算放任不管的。这世上对他有心思的人不少,他没那个精力一个个去处理过来。
他原先想的是管你对我什么心思,我全当不知道便是了。但当如今,那人就坐在自己身侧后两步的位置,这几日相处下来,对方当真不同于以往所见的浩气大将,他的见识与气度也常人所能比,而最切中他内心隐秘的,还是他对这整个红尘俗世的看法。
居然与自己……六分相似。
而自己的心思,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了……他想了解这个人,想知道他更深的过去,想剥开他的面具往里瞧瞧,他素来从容温和的笑容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灵魂。
他沉默着,内里的心思却愈来愈令他惊奇。
他想要对方含了这万千山河的眼看着自己,想要对方与他并肩而立,共看这天地浩大。
这个想法蹦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起初他还会不可置信,将这念头抹去。此刻这想法再一次冒出来,叶问颜却只是笑了笑。
全看……缘吧。
他的沉默有些长,呼吸也平静得很,李君城瞧着天色愈来愈黑了,当即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可是困了?”
“嗯。”叶问颜低低应一声,“喝了些酒,现下倒的确是困了。”
“那便去休息吧。”李君城道,随即他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去看叶问颜的表情。
他们之间,居然也能以如此平和的方式对话,这当真令人惊讶。
叶问颜却只是摇摇头道:“还有场好戏没有看,将军可要留下来一同瞧瞧?”
李君城感受着夜里的寒风,也微微皱眉道:“有什么好戏需要你入了夜还待在屋顶吹风?”
“既然是好戏,就得在好地方观看才是啊。”叶问颜很是理所当然,拍拍手,当即就有一道身影翻上屋顶,递上一件大氅给叶问颜后,又跃下楼去。
叶问颜接了大氅,披在了肩头,对他笑吟吟道:“将军身强力壮,叶某就不另外准备御寒衣物了。”
李君城面皮似乎抽了抽,看着叶问颜跟扎根一样坐在屋顶上,自己也不放心就这么回去,只好继续坐在他身边,顺便等着他说的“好戏”。
他看了叶问颜一眼,对方却只是披着大氅,面色又恢复到平素里惯有的散漫,目光似乎是朝着宣州城门的方向。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叶问颜说的什么好戏,倒是夜色愈发浓了。夜间的冬风吹过脸颊时几乎是割裂的疼,李君城面色几变,还是站起身来,对叶问颜道:“你大病初愈,病情还不算稳定,这里风大,还是回去屋内等着吧。”
没想到突然间叶问颜往前一指:“看。”
李君城一愣,随即朝着叶问颜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却见原本寂静的宣州城里,忽然间便从到处冒出些莹莹光亮来。
光亮渐渐地多了,整座城里都似乎被这光火盈满。李君城愣了会儿,才发现那些都是灯火。
在接近年关的一个夜里,突然间就有了这么一幕场景:从宣州城里的四处,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正在缓缓升空,原本细碎的灯火在升空后朝着宣州城门处飞去。
那是孔明灯。
李君城又看一眼叶问颜,却见对方淡淡笑道:“这是宣州这边的习俗,我以前在山庄时就有听说过,说是宣州这边的百姓,每到年关将至时,都会选择一个晚上燃放孔明灯,以向苍天祈福来年的顺遂。”
说着他顿了顿,而后才轻轻道:“其实以前叶某并不喜欢看这个景,只是今夜突然想起来便来看看,也免了……”
也免了这个冬夜过去,再没了机会。
只是这句话未能说出来,就已经被李君城打断。他抬眼去看那人,却见对方眉眼于月色下氤氲,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出口的话亦如他眼波般温柔。
“很美,”李君城道,“真的。”
听他之言,叶问颜倒是笑道:“据闻宣州的上元灯会也是一绝,将军若是打算在宣州过这个年,到那时候不妨前去一观。”
“哦?”李君城笑答他,“叶公子莫非是要动身离开宣州了?年关将近,我浩气盟兵士都没了多少攻城的心思了。”
话刚说出来,李君城就有些悔,何必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敏感话题呢。
只是叶问颜神情并无多少变化,他坐在屋顶上,望定城门方向,神色有些远,“叶某是要报仇的人,那时自然没那个心思罢了。”
李君城了然,当下也道:“如此,若有驱策之处,还望叶公子不吝告之。”
“若是将军不介意,叶某自然愿意。”叶问颜笑了笑,旋即又道,“说起来李将军今年不回京城过年么?”
闻言,李君城倒是一愣,随即亦笑道:“回京么……李某如今不过领着个空头的职衔,述职自然不必。家中那边……不瞒叶公子,着实是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叶问颜大感惊奇,随即思路转了转,也明白他的不方便之处是在哪里了。
李君城今年也二十有四了,辞去军权也有好几年了,功成名就的同时自然也要成家。怕是这位的家中已经给他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不少亲事,他这是想办法推就呢。
想通这个,叶问颜神色里似乎多了些微妙的东西,但也只是一瞬也就被他掩去,笑了笑道:“父母在,不远游。”
李君城一怔,酸楚又从心底泛出来,他侧了眼去看城门方向,也道:“嗯,这倒也是。看样子还得找个日子回去一趟。”
他明白叶问颜这句话的意思,大概也是他自身切身体会。叶问颜十四岁便没了父母,这么多年长大,竟也没有感受过奉养双亲的感觉,而相对于他,李君城当真是幸运的。
对于叶问颜而言,最大的痛苦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吧。他如今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是心死,还是即将报仇前的宁静。
叶问颜看他转过头去,合了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道:“手底下的人报上来的消息,荀谦会在初五从安州出发,约莫上元到达宣州。”
荀谦。果然是他。
李君城微微眯起眼,却是又低笑道:“原来真是荀大人。”
“如何说来?”
“那位荀大人,前两日还托李某前去城外接应他来着。”
听完这话,叶问颜沉默了片刻,李君城回头去看他,却见对方亦仰起脸,那双一向淡然的眼亮得惊人。
他听他道:“他倒是生了一双好眼,不过,他以为请到你,我就杀不了他了么?”
李君城心中终于落定,片刻后面上也露出笑容:“话虽如此,但同朝为官,我既应了他的请求,自然是要保护好他的。”
“如此,”叶问颜笑得张扬,“不妨拭目以待。”
清风楼顶一会,李君城算是确认了黄泉海的事是真的,由此也确定叶问颜对他的亲近不是梦境,当下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不少。宣州别院里的部属们见着自家上司的时候都发现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当即吓得禀告了燕霓裳。
燕霓裳看着面前正战战兢兢汇报的那人,等他说完了才应道:“没什么大事,将军心情好罢了。”
那下属一愣,随即看着燕霓裳拨开自己,往屋外去了,当下挠了挠后脑勺,又迷迷糊糊想起,以往将军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可也没见这么明显啊?
李君城也没想到这次自己的笑意居然没收敛住。他这几日伪造了个与叶问颜刚谈成几笔生意的商人身份,乔装易容后经常往流风客栈里跑。
小二和掌柜早早得了叶问颜的知会,见怪不怪。倒是住在二楼的叶霜每每看到李君城来,总要狐疑地打量好几眼,有时还会拦下他盘问。
李君城坦然自若地一一应来,叶霜找不到破绽,只得放了人进去。
和李君城相比,叶霜的功力还不到火候。但李君城和戚老相比,却又成了小巫见大巫。是以每次戚老逮着他的时候,李君城分外实诚地报出名姓,老人倒是没怎么为难他,偶尔问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也就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