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老程再说些什么,叶问颜已继续道:“晚辈曾派人专门看顾过那些从黄泉海出去而疯了的人。虽然人是疯了,但有些潜意识里的事情,还是让晚辈好歹琢磨出来了。”
叶问颜看着老程,对方的面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模糊,“从去年到我二人进来前,那些疯子们最经常说的话是,‘接引人’‘阴间’和‘黄泉’。按前辈的话来说,这三者本就是相互依存的,而前辈既然将之命名为‘黄泉海’,定然是有您的原因的。这原因姑且不去猜测,但从前辈一眼就能瞧出晚辈身中蛊毒的事实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至少前辈这二十年来,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哦?”老程眯着眼看他。
“因为这蛊毒是去年年底时,被我手下所下的。而据我所知,这种蛊毒,在二十年前,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
“你怎么就笃定,你这蛊毒,就没人知道了?”老程亦笑,“医毒本一家,我流落到这里前,医术上多有涉猎,知道这蛊毒不是什么奇事。”
“是极,”叶问颜道,“可源自于五毒教禁术《尸咒》的上古尸炼大法,在天宝三载时方才为五毒教教主曲云所知,前辈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更何况,千叶长生本乃藏剑山庄现任大庄主叶英所制,若是前辈当真与世隔绝二十余年,您又如何知晓,长生剑本是祈福所用?”
老程面色终于变了变。
许久,他才微微沙哑道:“你说,你身上的蛊毒……是上古尸炼大法所用的蛊毒?”
叶问颜微一挑眉,面色却淡淡:“虽不尽是,却也不远矣!”
老程的声音愈来愈沉,“你先前还说,这蛊毒,是你手下下的?你有手下是五毒教弟子?”
“在下不才,正巧做了那位的上司罢了。”
院子里一片静默。
“说吧叶小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问颜盯着他,露出一抹张扬的笑容:“很简单,让前辈将我们二人带出去,也就罢了。相信这件事,作为‘接引人’的前辈,实在是不足挂齿的。”
“好、好、好……”老程忽然笑起来,“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来了希望。不过叶小子,若是我将你二人带出去了,你会信守承诺么?”
“晚辈自然信守承诺,向您引见那位五毒教弟子。但对方肯不肯为前辈费心,这就是前辈需要操心的事情了。”叶问颜笑,这回面上却没什么笑意,“毕竟我与她之间,本就没什么情分可言。”
“哦?看你这样子,我这要是千辛万苦带你们出去了,未必能得回报?”老程笑眯眯,“这种亏本买卖,你瞧着,我像是会做的样子?”
没想到叶问颜看着他的眼睛,随即轻笑道:“前辈会做的。因为黄泉海统共就两个入口,一个您也知道是无尽的红林海,而另一个与李渡城,可就只隔了个山头。而且晚辈很不巧地听说了,那儿是浩气盟的驻扎据点之一。”
老程笑:“里头那位,不就是浩气盟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前辈得将我二人一同带出去的原因了。他浩气盟在那有据点,难道我恶人谷就没有势力渗透?”叶问颜道,“想来前辈也不想一出去,就被截胡了吧?恶人谷虽然常常内斗,还内斗得厉害,但当外头有敌了,也是如同军队一般的团结。何况,并不是每一只军队,都能如当初光明寺的天策军一样,同仇敌忾不是么。”
这么一连番又恳求又威胁又诱惑的问话下来,老程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人,脑瓜子的确比较聪明。
至少比前几年进来的人聪明。
不过他还是没开口答应。
老程是谁?老程好歹比叶问颜多吃了十几年的饭!二十年前也是上过战场杀过蛮子的将军,哪可能这么容易被叶问颜唬倒?
所以他只是挑眉道:“所以你一个恶人谷中人,这么关心人浩气人士的死活干什么?”说着摆摆手,又制止了他欲出口的话,“别说什么利益的问题。我瞧着里头那位,似乎对你有点意思,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哪方面的意思。”
叶问颜一挑眉,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也只是含了笑道:“这件事,似乎晚辈没有必要向前辈作答吧?”
“很有必要啊,”老程思考得很是认真,“这决定了出去后我是去寻求浩气盟的庇佑,还是去找你恶人谷的晦气。”
叶问颜道:“何故去寻浩气盟便是寻求庇佑,到了我恶人谷便是寻晦气?恶人谷的晦气,可不是谁谁就能来寻的。”
老程笑:“还真是个机灵的臭小子。所以,你的答案呢?”
叶问颜敛了脸上的笑意,旋即淡淡道:“前辈也该知晓,这问题的答案,本就没有意义。”
“若是为了需求有意义的答案,那这件事本身,还有什么意义?”
叶问颜皱眉。
但也只是数息功夫,二人均听见了屋内的响动。叶问颜眸光变换片刻,又笑道:“晚辈这一生,做的便是一件无意义的事,也就无所谓这答案到底有没有意义了。”
他的话到这里便绕死了,老程一听,片刻方才无声叹了口气,看着叶问颜起身往屋子里去了。听着响动,老程也好奇里头那位又发了什么魔怔,也站起身来,随着叶问颜的步子进了屋。
刚一进屋,叶问颜就被吓了一跳。
他是何等淡定之人,天塌下来大概也只是眨眨眼的。此刻见着屋内的情况,倒是十分罕见地吓了跳。
乱,太乱了。
原本这间屋就不是主屋,因了他二人流落至此,老程才把放置杂物的屋子稍微打扫了下,用两条长凳并着几块长木板架着,往上铺了层褥子也就算是床了。
此刻叶问颜进屋来,本就简陋的屋子更是乱糟糟——李君城不知为何从床上翻了下来,手里还握着他的那把火龙沥泉,而床板……叶问颜瞧了眼,被神兵的戾气灼烧,边缘处都有微微焦黑的痕迹。
再一看李君城坐在那些乱糟糟的物件里,受了伤的那只手捂住了一只眼,似乎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手背上的青筋都已经虬起。
这才是让叶问颜真正吓一跳的原因。
李君城素来从容,自认识他以来,他鲜少有情绪如此明显现于人前的时候。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本就不可能喜怒形于色。
叶问颜侧身,看了眼也进来的老程:“他这是怎么了?”
老程想也不想就答:“魇住了,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吧。”
于是叶问颜挑眉,看了眼李君城那只受伤的胳膊,顿了顿才道:“劳烦前辈再去准备些布条了。”
老程也挑眉,叶问颜要支开他,明显是没打算做好事。
但显然叶问颜也没打算管老程,他只是自顾自地踢开了脚边的杂物,朝李君城走去。老程瞥了眼他行走如常的腿,心想着果然这家伙先前也是装的。
叶问颜的腿当然好了许多,只是行动没有以前那般爽利罢了,如今行走不成难事,就等日后慢慢恢复先前的一身好身法。
他走到李君城面前,择了块干净的地干脆盘腿坐了下来,直视着李君城:“将军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李君城理所当然没回答他,俊逸的双眼紧闭着,腮帮子也咬得紧紧。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离远些……”说着要挥开叶问颜伸过来的手。
手肘与手肘一撞,叶问颜倒是没什么感觉,李君城的眉头却跳了跳。
他今夜明显不正常。
叶问颜侧了眼,去看他握着火龙沥泉的左手,又道:“现下又无危险,将军握枪是为了什么?”
“为了……”
李君城突然抬起头来,叶问颜正巧撞进他目光里,随即一怔。
那目光太沉,好似里头装下了一整座城的血火。被这样的目光一看,叶问颜顿时觉得心里也沉重不少。他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当即准备起身离开。
却不料手腕被人捏住,低头一瞧,却是李君城正抓着他手腕,皱着眉,十分痛苦道:“大哥既知有来无回,为何还要来?”
叶问颜:“……”
李君城还真魔怔了?
没想到他还没问,李君城就又补上一句:“你我既是兄弟,兄弟有难……岂能不帮……?帮么……”
叶问颜听得莫名其妙,却也没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若要帮……为何不在我乔装出城的时候就将我拦下……而是放了我去了吐蕃的营子……”
“你若要帮……为何要在吐蕃以我要挟你的时候还孤身下城楼……”
“你若要帮……为何当初不直接射杀了我!”
声调霍然拔高,叶问颜被他突变的语气弄得一愣,随即又听他声音低下去:“……何苦来救……平白赔了性命……”
他声线低低,平日里本就压着的嗓音此刻更是低沉几分,听得人颇不是滋味。叶问颜停顿了好久,见李君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于是就微微俯了身,被他握着的手腕轻轻一挣,旋即李君城就感觉手里一空而下颌一紧。
叶问颜指尖用力,捏着他的下颌强迫对方抬起头看自己。李君城顺应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眉头还是皱着,而眸色深深——却没有了往常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