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记着了!”宁珂的眼被风吹得发红,瞧着李君城在兵士的护送下渐渐退后去,她的话音越来越冷,“今日扶州之围,未必是吐蕃大军占尽上风。先前珂于帐中所言,你们也听见了,若珂不幸死在这里,还请能活下来的兄弟帮忙一二,将我的尸体就地焚烧,骨灰送回京中。”
长风猎猎,宁珂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一整座城的血与火,用她手中的枪挡下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
当日扶州城下的血誓,最终也没有真正应验。只是当她千方百计赶回扶州城内时,那位年轻的定远将军已经已经停止了呼吸。
宁珂出身将门,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通透,但当看到满身鲜血的李君意躺在榻上,一手殷红的手指还停留在略显青涩的少年额上时,她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身体里头是深入肺腑的寒。
李君意的死,未必就是吐蕃攻势太过猛烈。
便是在那一日里,一颗怀疑的种子便落定在少女心底,此后经年累月,葳蕤生长,最终长成盘根虬结的大树,不可撼动。
扶州战后的第三年,十六岁的少女将军回朝受封军衔之后,毅然决然随她曾经的主将一起辞去了军权,继而拜入了浩气盟张桎辕所属。
她是战场上横刀立马的烈阳,扶州战后她曾随军队来回奔涉于剑南道,高扬的马蹄踏遍这内陆腹地每一寸土地。她当真不似普通女儿家,从小小的百夫长开始,一步一步踏着自己和同伴的鲜血,走到了副将的位置。
有得必有失,当她正式成为李君城副将时,那一副本是清泉般的好嗓子,已经毁了。
只是她浑不在意,或者说,这世上她在意的事或人,本就寥寥无几。
而等终于认识到那个人是自身今生再也无法触及的冷月之后,宁珂恍然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血路,只觉空茫。
龙门镇一役后的两个月,无疑是她人生之中最为难捱的时段。这两个月里,她将心中那个影子生生挖出,割断所有与之联系的记忆,直到最后留下鲜血淋漓的创口,供她自己藏于角落舔舐。
风与月,或许是永恒都无法并肩的存在吧。
一身蓝甲的年轻女将持着枪,站在已收束有序的浩气军队之前,看着南方昆仑的方向,片刻后笑出了声。
她的部属们,都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于龙门风沙中放声大笑,只是笑着笑着,本就沙哑的声音更是干涩,仿佛被风沙灌了喉。
笑够了,宁珂止了声,转过身来,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从容:“飞沙关龙门镇皆下,此战,辛苦弟兄们了。”
“吾等,职责所在!”
宁珂扬起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侧头交代了一旁站着的秦苏:“清点一下战场吧。”
不知是否是自己强迫自己将心思从李君城身上转开的原因,将龙门荒漠的一切事宜都结束之后,她竟生出一丝解脱感来。
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两个月里沈朔已经被她派人“护送”回了东都,而李君城自那最后一战受了伤后便一直卧病在床,有好些日子都曾岌岌可危。
没有他们俩分担事务,她应该感觉到更加疲累的才对。
李君城在榻上沉沉睡着,此前照顾着他的白发女子替他把了把脉,随即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说道:“他脉象已稳,好好将养,也便可以慢慢恢复了。”
“是么,”宁珂突然觉得自己愈发心如止水,只是面上淡淡道:“劳烦姑娘了。”
也或者不是心如止水,而是心如死灰。
闻言,云景拂看了她一眼,随即淡笑了声道:“你很惊讶?”
宁珂只是别过眼看向昏睡着的李君城,冷笑道:“你觉得我不该惊讶?”
白发的苗疆姑娘只是看了眼自己的指尖,似乎是有心,又或者只是无意道:“别搞得自己像是为了某个人而活的样子,到头来,那人未必会记得你的名字。”
宁珂骤然抬眼看她,眼中已经有了杀意:“哦?”
云景拂却视而不见,淡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在苏涵与苏瑶歌之前,叶问颜手底下有一号人,被称为他‘最锋利的一把剑’的故事么?”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宁珂皱起眉,话音冷冷:“你们恶人谷的事,本将如何能门门皆清?”
白发女子耸耸肩,淡笑道:“好吧,那就当你不知道好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把‘剑’,下场可不太好。”
帐内气氛一时僵住,宁珂不答话,云景拂也没有打算再说什么。
打破这一方沉默的,还是帐外的通报声:“将军,黑戈壁有信来。”
“放着吧。”她淡淡答。
帐外的声音并未犹豫:“是急报。”
宁珂眉眼一凝,旋即站起身来,皱眉看了云景拂一眼,对方摊手,只是唇角带笑。
出了帐子,她一眼就瞧见秦苏候在龙门的夜风中,当下挑了挑眉道:“这战报再急,传到这儿来我们也没法立刻行动,怎么连件披风都不穿?”
秦苏笑了一下,道:“是属下思虑不周。”
宁珂见他笑得坦然,一点也不似思虑不周的模样。再一瞥他手上并无战报,心头一转也便明白他是什么心思了。
但她没有点破,只是扬扬眉道:“谎报军情,该领何罚?”
此话一出,秦苏立刻敛容道:“是,属下立刻去领罚。”
宁珂一怔,随即摆摆手,只轻声道:“不过一句笑言,何必当真。”
没想到秦苏的神色十分认真:“您是将军,任何出口的话,都是一条命令。末将……不敢不遵号令。”
“是么,”宁珂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主帐,有些自嘲般笑起来,“你说的对。”
也许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在红尘的道路上碰巧遇见,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路罢了。待到山远水深时,该离开的,终究要分道扬镳。
于是她敛了脸上的那点笑意,只站定于夜风中,片刻后淡淡道:“传令下去,准备拔营。”
“是,可要等候新雨阁援兵到来?”
“暂时不必,”宁珂抬起头,望向昆仑的方向,“黑戈壁情势尚且不稳,不必让那头的人过来了。何况我们连下两大据点,士气正锐,便该趁着这个好势头,前去攻一攻凛风堡。”
她在这个冷冽彻骨的夜里做下决定,第二日起当真开始发号施令下去,准备起了拔营相关事宜。
秦苏汇报李君城的状况时,宁珂正埋首于那些源源不断的战报之中,听闻“李将军”三字时不免有些怔然。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自嘲般笑道:“不必……再向我汇报了。”
虽然说的是不必汇报,但秦苏深知自己的这位主将内心所想,当即寻了一队兵士,护送李君城离开龙门荒漠回返中原。
李君城的身体毕竟受创过多,有几处重伤甚至还是宁珂下的手。秦苏知她定然会有所挂念,嘴上虽不说,但每日清晨,照例将李君城的消息汇报一份上去。
宁珂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送来的情报叠到第五十份时,宁珂终于看到信报之上的那句“安全抵达,勿念”。
她笑了声,忽而站起身,寻了一个盆,将这五十份信报一份一份用烛火点燃,而后丢进盆内。
最后她看着它们被焚毁,刹那间竟觉心中松一口气。
她站起身,取了披风穿上,一边沉声道:“来人。”
“在。”
“取酒来。”
帐外的声音迟疑了一刻:“将军?”
“我说,”宁珂的声音似乎有些哑,“取酒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她这般不平常,帐外的宁辛自然知道她心中激荡,当即默然片刻,便去取酒。本来浩气盟军队中并没有酒,但当初攻下龙门镇后,似乎是秦苏带人去龙门客栈那头买了些酒回来。
宁珂知道是谁买的,也知道他为谁而买。因此她令宁辛去取酒之后,也便出了帐子。
昆仑之地大雪纷飞。
宁珂出了帐子,便见有人已提着酒候在一旁了。她挑挑眉,看向秦苏手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酒壶,只笑道:“昆仑严寒,不怕酒坛子都给冻裂了?”
秦苏只笑:“是冻裂了几坛,如今这坛倒算所余不多的了。”
“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喝了,也省得浪费了好酒。”
“是。”
她一卷披风,往军营后方的一处山坳行去。秦苏见她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也默然跟随其后,只是偶尔在对方没注意到路况时方才低低提醒一两句。
宁珂也默然,只在对方出声时方才点点头,直到登上那处山坳。
到了目的地,宁珂示意秦苏将酒坛子递给她。对方依言做了,沉重的酒坛子从他手上过到她手上时,宁珂甚至能感受到酒绳的温热。
她突然笑起来:“秦苏,你有想过,我是个细作么?”
秦苏一愣:“将军缘何这么说?”
宁珂看向山脚的军营,勾唇笑了笑:“李将军负伤被送回中原,沈朔我等亦不敢再用。,通敌、做戏、谋划,如今想来当真让人心寒。便是这样的情况下,你都不曾怀疑过你身边的将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