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枫面上虽平静,实则心中郁气难舒。自踏上山路后,眼前便一直晃着那锁妖塔,心中没一刻是安稳的,见到陆南亭时更是死命克制着才不曾下了杀手,这时总算将人甩脱,却也不曾高兴到哪里去。
闷着头只让脚力狂奔赶路,也不曾花心思驭使,密林深处林木葱郁,曾有落下的枝叶花果腐烂成瘴气,土地泥泞难行,左右绕行间,疏忽便迷了方向。
这山林从未有过人烟痕迹,树木遮天蔽日,本就不甚晴朗的天色顿时被遮掩得几乎连光都透不进来,一人一骥在林木间显得愈发形单影只。
坐骑绕了几圈都没绕出林子,张凯枫心绪平复些了,总算冷静下来,驭使着白马亲自寻路。
这类深山老林,树木花草自行繁衍,因久无人居住,无人打理之下,便会滋生瘴气,轻则诱人迷失路途旬日不出,重则毒瘴入体害人性命,是以寻常人等见了这般有些年月的林子,宁愿选择多绕几步路,也不会冒大险径直穿过。张凯枫一是气得狠了,二来也是自恃武功,不惧这天然迷障,才敢只身入林。
他幼时读过兵书,之后又在幽都军里领过兵将行军打仗,与地势地形及五行阵法有些研究。初时是不上心才致迷失路途,这时收拾心神,驾驭着□□白马三两下转过,前方便豁然开朗,便是绕出了迷区。
他回过头,身后尽是些破败不堪的枯叶残枝,哪还有什么云烟雾饶,想来是地上腐叶多了,前些天又下了雨,湿气经久不散,形成了天然迷障。
前方树木稀疏些,地上也没太厚的污泥,故此雨水落下很快便蒸干,没了这湿气腐气,便无法再致人迷路了。
张凯枫并未在意,既出了迷障,他便也由着坐骑行走。孰料走不多时,前方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张凯枫想也不想便长剑出鞘,指着前方喝道:“什么人!出来!”
过了许久,在张大魔君耐心即将告罄要亲自动手抓人之际,前方百年老树后,颤颤巍巍地转出来一个小女孩儿。
那小娃目测只五六岁,也是一身白衣,只是衣衫有些陈旧,倒是浆洗得十分干净。一双沾了泥的小手扶着一个足有她半人高的大竹筐,转出来后她便把竹筐挡在自己身前,怯生生地躲在后头,只一双红彤彤的眸子兀自流着泪,偷偷打量着骑在马背上的人。
张凯枫也没料到树后面躲着的是个小女娃,他本以为会是阴魂不散的陆南亭,故此言语间十分冷血暴力。此时见了躲藏之人的真容,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那小女孩儿见他长剑锋利,始终直指自己,一双眸子顿时更红了,小脸皱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嚎啕大哭,却又不敢出声,两颗米粒大的小牙紧紧咬着下唇,哭得浑身都一抖一抖的。
张凯枫一句话没说便吓得孩童哭都不敢哭出声,倒是不愧于他那可止小儿夜啼的美名。对着这么个孩童,他又不能如何下手,怏怏收剑回鞘,没好气问道:“躲在树后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女孩被他一吓,哭得都打噎了,又吓得捂住了小嘴,点点头又摇摇头,浑不知在表达什么。
张大魔君头疼,翻身下马,自包袱里摸出一张饼子,用油纸包了丢给她。
女孩儿还以为要被如何责打,吓得抱住了头瑟瑟发抖。等了片刻不见身上有何疼痛,又闻到了饼子的香气,这才怯生生地自胳膊间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面饼,又看看眼前的人。
张凯枫抱着手靠在马儿身边。
女孩儿见他不靠近,又眼馋那饼子,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拿起了饼子,撕开油纸小口小口啃咬起来。
她这年纪刚是换了乳牙,如今口中细牙参差不齐,唯只门牙还能啃上几口,面饼里加了肉,厚实得很,小丫头啃得异常辛苦。
张凯枫待她吃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家住哪里?来这深山老林里作甚?”
他一说话,小丫头还是吓了一跳,差点噎着,怯生生地偷看他几眼,才瓮声瓮气地回道:“采、采蘑菇……娘亲生病,要吃蘑菇。家在……下面……”说着便往林子外的山下瞄。
张凯枫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林密葱郁,瞧不出个所以来,只隐约看到有炊烟,想来便是那处了。
他看看女娃单薄的身子,皱眉,问道:“家中可有父兄?怎就放心教你一个人上山来,不怕有野狼大虫吗?”
听到野狼老虎,女娃抖了抖,显是有些怕的,却说:“娘说,父亲和几个哥哥打坏人去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才回来。山上没有老虎,我不走远的。”她年幼,家中又没几口人,加之说话口齿不清,声音又小,颠三倒四的才说出了些大概。
张凯枫大约了解了,这女娃家的男丁约莫是征兵打仗去了,只留下娘儿俩,母亲还病了,家境当真说不上好。
那女娃吃了几口饼子,又把剩下的大半包好藏入怀中,扶着竹筐小声问:“哥哥,你要蘑菇吗?娘亲说,拿别人的东西要给钱,我……只有蘑菇,换你的饼子,好不好?”
那竹筐里只有浅浅一层蘑菇,孤儿寡母尚不足以饱腹,更何况是张大魔君。“我方才吓着了你,这饼子是赔礼,不用换。你告诉我下山的路,我再给你几张饼。”
小丫头从没遇到这般好事,傻愣愣地呆了一会儿,局促地点头又摇头,“问路……不要钱的……”
张凯枫牵着马走近了几步,见她虽然仍有些紧张,却不再瑟缩躲避了,便伸手将她小小身子抱了起来,“山路难行,你给我指路,我送你回家。”说罢便挑起竹筐,带着怀中的娃儿上了马。
小姑娘局促地窝在张大魔君怀里,脏脏的小手缩着,不敢碰脏了那身一看就十分昂贵的白衣。
张凯枫抱着个小孩儿,也不好让马儿跑太快,只缓步穿梭在林间。
小丫头被抱了一会儿,放松了些,低头蹭蹭他,轻声道:“哥哥……你真好。”
张凯枫头一回被人喊哥哥,也头一回被人发好人卡,顿觉背上一麻,整个人激灵灵一抖。
小姑娘浑然不觉,只是嘴馋怀里的肉饼,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个漂亮哥哥的脸,又嗅了嗅怀中的扑鼻香味,舌尖舔了舔小嘴。
“想吃便吃,吃完再给你便是。”张凯枫偶尔低头,便看到她如此神色,拍着她的背哄道。
“……吃完,就没有了呢……”小姑娘瘪了瘪嘴,最终还是没忍住,张开了嘴。
咀嚼声迟迟没有传来,张凯枫手掌还搭在小丫头肩上,笑着问道:“吃啊,怎么不吃了?”
手掌控制着小小身躯拉开些许距离,再低头看时,怀里分明是个双目猩红、张着血盆大口、一口獠牙犬牙交错锋锐异常,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人形的妖物,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贫弱却楚楚可怜的小丫头。
张凯枫看似搭着她的肩,实则指尖早就按紧了她命脉,方才她露出獠牙欲行不轨,直接一道劲力透体而入,封了她所有气劲。“区区一只邪兔精,也敢拦袭暗算本座,你这百来年的道行,自己不要,不如本座替你收了去!”
那张扭曲到可怖的面上闪过了一丝不敢置信,“不可能!你、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看穿我!”
她——它本是蜀山密林中的一只山兔,因素影剑所化的锁妖塔带有的蓬勃仙气而生出灵智修习得道,又因二十多年前的妖魔入侵使得此地魔气横溢,它道行不深,难抑兽性,被魔气侵蚀走火入魔踏入邪道,近些年来占了一片山林,没少诱惑人进入密林送死。吃了几年血肉,魔功更深,已能化出人形,时时以童女形象诱人上当,几乎无往不利。孰料今朝被人一眼拆穿,还落于人手,眼瞧性命不保,怎不由得它惊恐万状。
“呵,”张凯枫冷笑,语气中说不出的嘲讽讥诮:“白衣,红眼,一眼就看出是个兔子精,一身的妖气收都收不住,当别人都没有眼睛吗?”
邪兔精发出阵阵嘶吼,挣扎着要从那铁腕中摆脱出来。
张凯枫手上加劲,掐得那兔子舌尖外吐、眼眸泛白,头顶面上白毛冒起,眼瞧就要维持不住人形。他仍是没手软,“说出的话看似严谨,实则全是破绽。深山老林之中哪来的住户,还征兵,全征你肚子里去了罢!给娘亲采蘑菇,采的一篓子毒蘑菇,你倒是好孝心啊!只是未免太心急,我还想上你老巢瞧瞧呢,还没到门口就等不及要吃人了,山野精怪这般的不讲究,真教本座失望!”
嘭地一声,那兔子再挡不住张大魔君的劲力,一下子变回了原型。那是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雪白兔子,毛色纯白如雪,原该是生得好看的,只是如今入了魔,顺滑水润的毛发根根竖起,宛如细针一般粗糙扎人,红宝石般的眸子里全是嗜血的疯狂,已被杀孽浸透,再不复原本的纯粹,口中牙齿因魔化食人而变得尖锐锋利,张开口时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整只兔子身上缠绕着有若实质的魔气和妖气,配合着阵阵嘶吼,极是可怖。
这兔子犹自不知悔意,后腿一蹬便要扑上张凯枫面门噬咬。
变回原形时,形态多少有些变化,张凯枫也不知是来不及,还是根本不在意,竟由得它挣脱了。见它扑来,冷笑一声,连武器也不用,只一拳挥去,便直中邪兔精脑门,将之一拳打落马下,连滚了好几下,撞在了老树杆上。拳劲到处,邪兔头骨整个儿粉碎,唯只皮毛肉身尚且完好。